布尔加科夫著的《大师和玛格丽特》通过魔幻的现实和现实的魔幻两条线索变幻,勾勒出疯狂丑陋的现实世界和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
故事由两个叙事层面交替展开。一个是现实与幻想交融的层面。小说一开始由魔王沃兰德及其随从来到莫斯科考察人心变化引出情节。透过这样的场景,人们看到了真实生活中的种种丑恶现象:品质恶劣的文联主席、贪污受贿的房管主任、贪图钱财的小市民等等。当然,生活中也有美好的人和事。小说中那个无名无姓的大师为人真诚,有才华,孜孜不倦地追求艺术真谛,他因害怕遭迫害而躲进了疯人院。他的女友玛格丽特则要勇敢得多,她不屈不挠地寻觅她的理想,并最终和大师一起获得了他们所期待的和谐的内心、自由的空间和平静的生活,而这也是作者本人所理想的境界。
另一个是历史与传说交融的层面。小说中描写了罗马帝国的犹太总督彼拉多审判并处死约书亚的故事。彼拉多形象具有双重性。作为耶路撒冷的统治者,他残酷暴戾;作为人性未泯的地方官员,他矛盾胆怯。政治上的高压,使他最终还是不很情愿地处死了约书亚。他试图赎罪,试图为自己洗刷罪行,但是他仍未逃脱长达1900年的良心的折磨。小说表明:胆怯是人类最可怕的缺陷。
这是被扭曲的人在用扭曲的方式表现扭曲的人生、扭曲的世界。这是一部费时两年写了15章、却将手稿焚毁,结果欲罢不能、不吐不快,于是重新展纸、一气呵成的杰作。布尔加科夫著的《大师和玛格丽特》是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文艺界现实生活为背景,以传统现实主义、象征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手法创作的一部具有世界影响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作者为正义张目,鞭挞腐恶,歌颂真爱,把奇幻瑰丽的景观与浓郁凄绝的诗情融合成一体,终使作品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
“来瓶矿泉水,”别尔利奥兹说。
“没有矿泉水,”女售货员不知为何没好气地答道。
“有啤酒吗?”流浪者哑声问道。
“啤酒傍晚才送来,”女人回答。
“那你有什么?”别尔利奥兹问。
“杏汁,不冰的,”女人道。
“好吧,拿来,拿来!……”
杏汁冒出许多黄色泡沫,空中遂闻到一股理发店的气味。文学家们喝完杏汁,马上开始打嗝。俩人付过账,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面对池塘水,背朝小铠甲街。
这时候第二桩怪事发生了,而此事只跟别尔利奥兹有关。他突然停止了打嗝,觉得心脏怦地一跳,猛然下沉,刹那间不知去向,随后他的心又回到了原处,但仿佛带回来一根扎得很深的钝针。这还不算,别尔利奥兹忽然感到一阵巨大莫名的恐惧,他想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逃离牧首塘。别尔利奥兹苦恼地回头望望,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吓着他了。他脸色苍白,拿手帕擦擦额头,心里想:“我这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过的事……心脏出了毛病……我是劳累过度。看样子该撇下一切,到基斯洛沃茨克去疗养了……”
这当儿又有—股热气在别尔利奥兹面前聚集起来,从中化出一个透明的男人形状,模样十分古怪。这男人脑袋很小,戴一顶骑手帽,身穿又瘦又短的薄纱格子花西装……个头约一俄丈,窄窄的肩膀,骨瘦如柴,请注意,他脸上有一种挖苦人的表情。
别尔利奥兹平生不习惯异常现象。此时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睛瞪得老大,心里直发毛:“这绝不可能!……”
可惜这是真的。确实有个瘦长男人,通体透明,脚不沾地,在他面前左摇右晃。
别尔利奥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时,一切已经过去。热气散了,穿格子花西装的男人不见了,插在心上的那根钝针也一起消失了。
“呸,见鬼!”编辑大声道。“伊万,你瞧我刚才差一点中暑了!好像还出现了幻觉。”他勉强一笑,但眼神惊恐不安,手在哆嗦。
他慢慢镇静下来,拿手帕扇了扇风,打起精神道:“那么,接着说吧……”就把喝杏汁中断了的谈话继续下去。
事后知道,这是一场关于耶稣基督的谈话。原来,编辑曾向诗人约稿,要他为杂志社的一本期刊写一首反宗教题材的长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只用很短时间就把诗写好了,遗憾的是,编辑对它很不满意。流浪者用过分阴暗的色调描绘了长诗的主要人物耶稣,况且编辑认为,全诗也必须推倒重来。编辑像在给诗人作一堂关于耶稣的讲演,他要强调指出后者的主要错误所在。
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描写才能不逮,还是他对所写题材懵然无知,这些都很难说,总之,诗人笔下的耶稣是世间确曾有过的一个大活人,只不过他身上的缺点太多罢了。
别尔利奥兹要向诗人证明,问题主要不在于耶稣是好是坏,而在于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耶稣这个人,一切关于耶稣的故事都是杜撰,都是最平庸的神话。
应当看到,编辑乃是博学多识之士,在谈话中很会引经据典,譬如,他举出大名鼎鼎的亚历山大的斐洛、学富五车的优素福’弗拉维,这些古代历史学家都没有说过耶稣实有其人。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还炫示了一下自己渊博的学识,他告诉诗人,塔西佗的名著((编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处死耶稣一说,纯属后人伪托。
诗人对编辑所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把一双灵活的碧眼凝视着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专心致志聆听讲演,只是偶尔打个饱嗝,轻轻骂一声那瓶杏汁。
“在所有的东方宗教里,”别尔利奥兹说,“照例都有一位贞洁少女把一位神生到世上。基督徒想不出新花样,就如法炮制了一位世上其实从未有过的耶稣。这是问题的重点所在……”
别尔利奥兹的男高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所攀登的象牙之塔,除非学问极高之人敢于涉足,否则会有摔断脖子的危险。诗人越往下听,知道的趣闻越多,获益也更大,他知道了古埃及的慈善之神、天地之子俄西里斯、腓尼基人的法穆斯神,还有马尔杜克神,他甚至知道了,墨西哥的阿茨蒂克人曾经十分崇拜过一位鲜为人知的凶神——惠齐洛普齐特利。
正当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向诗人描述阿茨蒂克人怎样用泥土塑造惠齐洛普齐特利神像时,林荫道上出现了第一个人。
关于这个人的外貌特征,事后有关部门提交了几份报告,说实在的,都不过是马后炮。对照这几份报告,不禁让人感到惊讶。一份报告说:此人身材矮小,镶黄金牙,跛右足。另—份报告称:此人身材高大,镶白金牙,瘸左足。第三份报告则要言不烦:此人并无明显特征。应当说,这些报告全都毫无价值。
首先,被描述者两足都不跛,身材既不矮小也不高大,只是—般的高个儿。至于牙齿,他左边几颗镶的是白金,右边几颗镶的是黄金。他身穿昂贵的灰色西服,脚上的外国皮鞋和衣服同色,一顶灰色贝雷帽神气地歪向耳边,腋下夹着手杖,那手杖的黑色镶头是个鬈毛狗的脑袋。此人看上去四十岁开外,黑头发,嘴有点歪斜,脸刮得精光,他的右眼珠是黑色的,左眼珠不知为何却是绿色的,两道黑眉毛也一高一低,总之,这是一位外国人。
外国人从编辑和诗人的长椅边走过时,瞟了他俩一眼,停住了脚,突然在几步远相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德国人,”别尔利奥兹心里想。
“英国人,”流浪者心里想,“瞧他还戴着手套,也不怕热。”(P4-7)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苏联国内政局剧转,文坛弛禁及文学“回归”的浪潮,一批被历史尘封雪藏的苏联本土的和俄侨作家纷纷回归社会视野。他们的作品集或首次在祖国公开面世,或暌隔年久得以再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大抵很快就有了汉译本。经过这些年译界学界的热心推介,现在不少普通的中国读者也知道“白银时代”,熟稔了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布尔加科夫这些走过二十世纪苦难历程的文学巨匠的名字。
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一八九一年出生在乌克兰一位神学教授家,青年时曾肄业医科,后弃医从文。一九二三年起创作了中篇小说《不祥的蛋》、《狗心》、长篇小说《白卫军》(后改编成话剧《土尔宾一家的日子》)。当时这些小说都被禁载、停载,剧本屡遭禁演。一九二八年他开始写作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直到一九四〇年逝世前一个月才告完成。这部呕心沥血之作是布氏创作顶峰的绝唱,也为他赢得了世界声誉。小说打破旧的时空概念和透视法则,采取多层次结构,以两条叙事主线并行和交错。故事的发生地,一在当年的莫斯科,一在千年前的耶路撒冷。其间幻与真、善与恶、灵与肉的交织与碰撞,彰显了作品的社会主题和哲理内涵,并以启示录的语境向人们发出强烈的道德呼唤。读者从现实世界的哈哈镜中看到一桩桩荒唐怪事、一场场诡诞景观、一个个被偏见、盲从、贪婪和怯懦所扭曲的人物。小说无情鞭挞和嘲讽了生活中的丑恶现象及人性的僵化、异化乃至沦丧。尖刻辛辣而痛快淋漓,令人想起了十九世纪讽刺大师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大师和玛格丽特》一书带有明显的自况特色。在男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上烙印着作者自己的痛苦经历和感受。上世纪二十年代,苏联文坛正值“拉普”当道,实行翦除异己的宗派主义极左路线,以致一批作家被打入另册,受到排斥和批判,他们的作品禁刊禁演,甚至连手稿也被当局抄没。写作为生的布尔加科夫一度几至衣食无着,最后被迫投诉斯大林本人,才在某剧院里找到个糊口差事。据他自己统计,他曾受到过近三百篇报刊文章的攻讦和漫骂。他也曾将费时两年写到第十五章的《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手稿付之一炬。这些不幸遭遇在作者笔下得到艺术的再现,例如他是那样沉痛缠绵地描写了大师和女友的雨夜诀别,焚稿断痴情!作者的自况还可从小说的一些细节得到暗示。玛格丽特为大师缝制的黑色小帽上有黄色丝线所绣字母M,意为“大师”( Mастер)一词的缩略,这也是作者名字米哈伊尔(Mихаил)的第一个字母。据称,玛格丽特这个人物就是以作家的妻子为原型的。
小说直到一九六六年才在苏联国内首次刊印,当时附有西蒙诺夫所作序言,内称:布尔加科夫“是讽刺作家、幻想作家及善于作准确严格之心理分析的现实主义作家”,彼拉多的故事是“魔幻小说中的心理小说”。这一评价强调了布氏小说在创作手法上的多样性。《大师和玛格丽特》一书的现实主义风格是多元的和多维的。它既是谢德林式的,果戈理式的,也是几十年后才滥觞于拉丁美洲的所谓魔幻现实主义式的。有论者将布尔加科夫与象征主义作家安德烈·别雷相比,认为《大师和玛格丽特》所蕴涵的多重隐喻性乃是别雷小说的诗学传统的延续。别雷以个性化的话语表现圣经神话,并把基督作为重要的隐喻意象。同样如此,布氏在小说中把犹大出卖耶稣后上吊自杀的《圣经》记载演绎为犹大贪财好色,卖主后被彼拉多精心策划,月夜派杀手刺死在橄榄山上。再如撒旦的故事:据《旧约·约伯记》,撒旦曾一度作为上帝的使者到人间巡查罪恶,而在小说中,撒旦何止是上帝的差人,他简直变成了上帝本人。这位扭曲版的上帝倒很能揭露虚伪,惩恶扬善。在他的魔法下,那些假公仆、假君子、假洋鬼子一个个显出了原形。作者在撒旦那里营造的伊甸园式的赤裸,几乎成为“赤裸裸的真理”的暗示。当大师的手稿完璧归来,玛格丽特竟情不自禁地对沃兰德喊出了:“您是万能的!”(万能的上帝!)这种个性化演绎恰好符合了象征主义的一条美学主张:追求矛盾的并立、“两极的倒置”,甚至宣扬“魔鬼主义”的恶之花——将魔鬼和上帝一并作为讴歌的对象。
至于基督——他从来就是俄罗斯文学中的隐喻意象。在布氏经历的白银时代,基督的隐喻更趋于个性化和自由化,常常被随意赋予各种哲理的或象征的意义。与象征派的神秘主义不同的是,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基督始终具有明显的此岸性和人本意义。基督是“全世界理想中的普通人”。(冈察洛夫)“他的脸就像大家的脸,衣服就像大家的衣服。”(屠格涅夫)布尔加科夫笔下的基督已不再是沉默的意象,而是一位对话天才和心灵导师,在他的感化下,最封闭的心灵也会豁然敞开。文化史研究表明:十九世纪以降,从莱蒙托夫、果戈理……直到布尔加科夫,强调基督此岸性的人本思想,犹如一条红线贯穿在俄罗斯文化人道主义化的进程中,并在两个世纪里影响着这个民族道德基础的形成。(A·达维多夫:《文化人道主义·俄罗斯的耶稣》,载俄《社会科学与当代》杂志,2001年第2期)正是俄罗斯精神文化中的基督情结在布氏的小说里升华为真善美的道德理想和终极感召,并从撒旦的去伪存真、耶稣的以善报恶、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人性完美之爱以及彼拉多的千年悔恨中昭示了答案。
白银时代著名作家扎米亚京曾在其《论文学、革命、熵及其他》一文中预言:继承过去的现实主义,又容纳象征主义,把现实和幻想结合起来,便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的新现实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布尔加科夫的小说称得上是二十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丰富发展的显例。他的名字可以当之无愧地跻于布宁、罗曼·罗兰、法朗士、加西亚·马尔克斯等现实主义创新大师之列。《大师和玛格丽特》写成至今,已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作者对他亲历的那一时代的积弊是有切肤之痛的。他用一支饱蘸辛酸和辛辣的笔,带着深邃的哲理思考,引领我们重新审视那一段历史,使我们从中受到教益。他为正义张目,鞭挞腐恶,歌颂真爱,并把一种奇幻诡丽的景观与浓郁凄绝的诗情结合起来飨人以艺术之美。我想,这便是今天布尔加科夫之所以拥有读者。
本书的俄文版本,笔者迄今所知,除一九六六年首印一种,尚有一九七三年、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九年几种,各版互有异文,详可参见原文附录中利·亚诺夫斯卡娅的校订手记。本书是根据一九八九年“第聂伯”文学出版社所出布尔加科夫两卷集的原文译出的。历时一年的工作,就以这篇赘言作为结束吧。
今夜月光甚好,掩卷无寐,吟得小诗一首,聊寄未尽之意:苍生噩噩鬼神嬉,满腹辛酸译大师。千古月明多少恨,豆篱瓜架雨如丝。
译者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改定于酡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