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心以石
1
美国诗人杰克·吉尔伯特那两句诗写得真好:
寂静如此完整,他能听见
自己内心的低语。
读诗得有心情。恰好那会儿,我正沉浸在“完整”的寂静之中。
生命中总有些原以为无须挂心的琐屑时光,或几近忘却的零碎杂物,会在突然间触动生命的隐秘之弦,瞬时便有天籁般的乐音徜徉于心,或亦回响于世,让人听到世界亦听到自己。有时是一抹云、一块泥土、一朵花、一棵草、一幅字、一幅画,或不知何时夹在旧书里的一张发黄纸片,潦草到无法辨认的字迹,写着梦呓般的,连自己都看不懂的话……
而我那时面对的,却是黄尧刻的一方篆印,静静地置于一锦盒之中。
凝睇,摩挲,放进,取出,放进……如此往复。印石宁静无言,我亦沉默无语;有时它好像在诉说,而我在倾听。
——真难为了那段时光,幸好还有《寂静如此完整》(柳向阳译)那首诗。
2
黄尧未必读到过那首诗,但他肯定领略过石头暗含的那种完整的寂静。我能读到还真是幸运。寂静如此完整。完整到没有空隙,让人去回味去思考,只是凭着一点记忆,想着一些事,关于石头,关于印。
面对一块无言的石头,我们是不是总能听见“自己内心的低语”?
人有人的前世今生。印或也如此。
一方印,至少它的前世,无非一块石头。
国人爱石。欧洲甚至印度总拿石头盖房子,想想真是粗放到潇洒,中国则风雅性情得多,雕对石狮立于家门,做成巧石供于园林或案头,甚至刻成小小印章随身修行,艺术得要命,且总与生命相随。陆游那句“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的慨叹,对石头情结算是注释得到家了。看来放翁不只是一味地“放”,也可收,该豪放时豪放该婉约时婉约,一旦看清花团锦簇背后的荒疏世相,姹紫嫣红之中的萧瑟人情,营营攘攘中对功名利禄的拼死追逐,甚至海誓山盟的虚幻缥缈,便转而钟情于石头的宁静与恒久。以石为友,许心以石,当是最佳选择。
然真堪与铮铮金石相配相知者,惟魏晋之士。印信虽非源自魏晋,可依木心之见,雄汉盛唐,诗赋万千,多大而无“我”,连私梦都任“王师”盘踞;李白韩愈,尽自了得,却难与竹林中人论气节、比风骨;六朝五代尽管烟霞满眼,却无奈凄草衰绿,气息细微;再往后,骨头都软了。回想起来,倒惟有魏晋侠士,掷地有金石声。
而侠士与金石,都难免孤独。
一方印,一个篆印者,想必正是那样,孤独而又桀骜。他的世界,或只两手双眼,一块石头,几把刻刀,却似小犹大,正好抒我浩然之气。小小一块石头,亦藏有几百上千个世纪。当其时也,一切皆不在眼前。檐间窗外,天地任阴晴,日月自起落,风雨时聚散。一盏射灯斜照,如炬光耀眼。尽管“寂静如此完整”,与一方印石的对话,无声却酣畅淋漓,不惟从头至尾都充满挑战,且有以一瞬阅尽亿载的快感。石质坚韧,刻刀锋利,二者相遇,嗞嗞之声可闻,细微火光虽难见,灵魂却必有闪烁。刻刀或缓进或冲伏,皆不可犹疑。补刀乃常见之事,只是难,稍有不匀,便叫人慨然长叹,怅然若失。至于印石于刻刀下一次小小的崩裂,则更是耻辱,甚至灾难,可致前功尽弃。
——我就那样,天马行空般,想象着黄尧如何刻制那枚印章:孤独,寂寞,却心绪浩茫,如拥千军。人虽陷入沉静,若依菩提,思却穿越古今,顷接千载。那该是桂子飘香的季节,我住的院子,不时有幽香随风潜入,逗人去寻那些桂花树。很难想象,他怎么就能心静如莲,仅凭双手与刻刀,将一枚无生命的石头,制成一方意蕴深藏的印章,赋予它鲜活灵动而又执拗的生命。那样的镂刻显然不易,却有趣,简单,而又纷繁。以我粗浅的揣测,也必是选石在前,嘱意在后,继而磨石布章,择字打稿,临字上石,精镂细刻,终于刀石相触,石屑纷飞,直至字形初具,印面草成,然后……然后……再至刻制边款,钤制印蜕,入盒安卧,如初生婴儿……每一环节,分分秒秒,都可圈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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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任性得很,水一般逝去,转瞬便无踪影,看不见摸不着,甚而近于虚无——难怪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叹!偶然又有一些疑惑,逝去的时光真如一川清水,空无一物么?怕也未必。晨昏间天地悄寂,回望往事,萦怀于心的,尽是些深藏于心的老友、老人,旧事、旧物。某些看似与“物”无关的回想,也无不沉积、附着在某些“物”上。事情突然变得奇妙起来。细斟,原来时光中隐藏的,尽是些生命的凭证:一茎细弱藤蔓,抒发着生命不屈的倔强;几纸菲薄素笺,记述着与故人沉甸甸的过往;一团小小老茶,装进千山万水,让人顿生生命易逝的感慨。一个百年澡堂,洗得尽满身尘垢,反让枯萎的意念葳蕤疯长。恰是这样一些旧的人、事、物,让空洞的时光,于瞬间变得可以无误且惬意地触摸,缥缈却亲昵地怀想,百般滋味,也就在那样恣肆的吮咂中,被一丝丝地品尝得分明。一次、两次,时光就那样,渐渐变得浓稠起来。
幼时,冬腊月间,母亲心绪好时,会悄悄用微火慢慢熬一小锅羹。以其时的家境,自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大补之物如人参燕窝之类,无非一把糯米小米,几颗红豆黑豆,如有几枚白莲红枣,就很奢侈了。小火慢慢熬它几个时辰,方能熬成一锅半稀半稠的恰恰好的羹。说临睡前吃一碗,可补补身子,暖暖地睡个好觉!
器无感知,物有生命。且“物”命多长于人寿。数千年历史既是人的历史,也是物的历史。日前见孙机先生在《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一书序中,说到他写该书的缘起,读来还真叫人揪心:“有次和一位年青同学闲聊,谈起这方面。他说,我看古代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四大发明不就是放了个炮仗造了张纸吗?听到这话不禁心底一震。中国古代的物质文化成就是我们这个东方大国五千年辉煌历史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基本国情;本应成为常识,本宜家喻户晓。对这位青年而言,无论用大专著或小册子替他补补课,似乎都是必要的。”孙机先生所说的那些“物”,包括:农业与膳食,酒、茶、糖、烟,纺织与服装,建筑与家具,交通工具,冶金,玉器、漆器、瓷器,文具、印刷、乐器,武备,科学技术等十大类,读来兴味盎然,倒暗合了我心中不限于自然宝物的“物华”,亦应了陆游《小园新晴》那句诗:“物华心赏元无尽,剩住人间作地仙。”张道洽那首《岭梅》吟得更是透彻:“到处皆诗境,随时有物华。应酬都不暇,一岭是梅花。”
一时兴起,将孙机先生的序文发上微信朋友圈。老友黄尧兄见了说:
——反面的是“新物质主义”。我没有准确定义,对科技改变世界充满惊喜。但对卖肾买手机则不敢赞许。窃以为年轻朋友放如此大话,是几十年教育败坏,愈败愈坏造成的,权最威最值最大最牛已入骨髓,师表几人不跪伏?朱子大议“格物”之时,宋明时代中国已称世界第一。却将“格物致知”作为教育方向根本。中国物质主义根髓在追索物质与精神的关系。如果世人只喜欢“钱”,不妨请读古钱币的书。但以我的猜度:他们是不会去读的。
由是我想,无论对中国古代物质文明的虚无主义,或者当下物欲泛滥的“新物质主义”,都是对“物”的否定,是对“物”的生命的无视。今人之不信古之有“物”,或只信当下物欲泛滥之唯“物”,都是在割裂“物”与人、与文化、与精神的关系!多年来,身处民族众多的云南,我是相信“物”中有灵,甚至万物有灵的。心中有了那样一些“物”,时光就不再是一汪寡淡的清水,倒是一碗浓浓的、有补于人身心的羹了——当然,你得慢慢地“熬”,直到熬出一碗浓稠的时光之羹——在一个什么都可以轻易被砸烂被拆除被毁弃的年代,有没有一碗那样的羹,身心会大不一样——母亲已往生多年,那碗羹须得自己慢慢地熬。
汤世杰著的《轻捋物华》讲述了:恰是这样一些旧的人、事、物,让空洞的时光,于瞬间变得可以无误且惬意地触摸,缥缈却亲昵地怀想,百般滋味,也就在那样恣肆的吮咂中,被一丝丝地品尝得分明。一次、两次,时光就那样,渐渐变得浓稠起来。
时光任性得很,水一般逝去,转瞬便无踪影,看不见摸不着,心中有“物”,时光就不再是一汪寡淡的清水,倒是一碗浓浓的时光之羹……汤世杰著的《轻捋物华》是一部语词精致、滋养身心的散文作品集。《轻捋物华》作者汤世杰将生活中的人与事,器与物,景与情,熬成一碗浓稠的时光之羹,细细读来,颇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