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
一
普陀山有苏曼殊(1884—1918)撰写的一副对联:乾坤容我静,名利任我忙。“名利”二字遭到很多文人的摈弃,但却很少有人能够从中逃脱。张弘苑《浣溪沙》中云:“名利著人浓似酒,肝肠热醉不能醒。”烈酒醉人,让人产生依赖感。李清照(1084—1155)在《钓台》中则有另外的比喻:“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也非常形象。
佛教常以燥热来形容物欲之蔽,而以清凉比喻身心解脱。《大集经》云:“有三昧,名日清凉,能断离憎爱故。”名利当然都是物欲,需要清凉三昧来将之冷静下来。
张潮(1650~?)说:“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幽梦影》)所谓“名心”是当初求功名之心,这是文人一生绝难忘怀的。实际上我更喜爱下面一句:“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那股洒脱劲,跃然纸上。
二
南朝时期宋之名将沈攸之(?~478)晚年的时候特别爱读书,常常叹息日:“早知穷达有命,恨不十年读书。”多读十年书可谓奢望,可惜一生只为功名了!
功名利禄是很多人追求的目标。做官对当时的士人有极大的吸引力,东华门前常常是人头攒动,但大部分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者,到老来也未混得个一官半职,真是可怜得很。明代王九思(1468—1551)的《水仙子》中的两句,就是这些副嘴脸的真实写照:“望东华人乱拥,紫罗裥老尽英雄出处。”一官半职成了很多读书人的目标,可悲的是,“紫罗裥老尽英雄出处”。王九思因朋党之争而被迫辞官,这是一位局外人对宦海的冷眼相看。
四
《长门怨》好像是汉代以后诗歌中专门用来抒发失宠宫妃哀怨之情的诗歌体,唐代诗人齐澣(675—746)《长门怨》中的两句“将心寄明月,流影人君怀”,让读者真的感到情谊深切,只是即便明月“领情”,陛下也未必能感受得到这份情思。当时很多底层的知识分子,常常会通过“长门怨”之类的题材,表达自己想为帝王所用的迫切愿望。
五
当然也有对官位、金钱采取不惜一顾态度者,如张养浩(1270--1329)在《山坡羊·述怀》中就说:“无官何患,无钱何惮?休教无德人轻慢。”人穷志不短。对曾经做过监察御史、礼部尚书的词人来讲,跟官位、金钱相比较,更重要的是读书人的品德。
但更多的是由于无可奈何而发出的愤激之辞:“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鲍照[414—470]《拟行路难》其五)或者一旦得不到功名,便以嘲讽的口气认为,功名富贵不足恃:“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李白[701一762]《江上吟》)
六
容州刺史韦丹寄给灵彻和尚的《思归·寄东林澈上人》绝句,其中有“王事纷纷无暇日”之句,表达了自己想辞官思归的想法。灵彻认为,韦丹口称要辞官,实际上根本放不下:“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灵彻《东林寺酬韦丹刺史》)因此,灵彻根本就没有见过一个主动挂冠、退隐林下的官员。这是对世人贪恋功名利禄的绝好写照。
七
出名甚早的洪亮吉(1746—1809)后来遭人谗毁,谪戍新疆,他发出了“遭谗真悔知名早,投隙方嫌见性迟”(《偶成》)的感慨。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也是肺腑之言!可有谁在没有经历惨痛的教训之前,会主动地放弃名利呢?P12-14
中学的时候就喜欢看文言的小品文,一则尽管常常是寥寥数语,但会把一个想法说得非常清楚,也有异常丰富的想象力。其中的一些比喻也常常让我拍案叫绝。上了大学之后,时间渐渐多了,于是就买来《阅微草堂笔记》等读,觉得非常过瘾。
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宋代的僧人赞宁(919--1001)。波恩大学汉学系的陶德文(Ralf Trauzettel,1930-- )教授因为研究宋代的笔记,购买了很多各种各样的历代笔记丛刊。在波恩的那几年中,我读了诸如赞宁的《笋谱》等很多这类的书。
人生有很多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一些以后也许会重新浮上来,有些则可能永远沉寂下去了。这让我想起了宋代陈起(宋宁宗[1195—1224在位]时乡试第一名)的两句诗:“吟得诗时无笔写,蘸他春水画船头。”(《夜过西湖》)今天当然不需要以船头为诗笺了,手机或mini-pad都可以很容易地留下文字。不过我还是在办公室和家中准备了多个小的札记本,以便随时记下来转瞬即逝的思想变化的轨迹。
刘定之(1409—1469)曾经记载过刘实喜著书的故事:“中夜有得,蹴童子燃灯,起书之,如获至宝。”尽管没有童子点灯,但半夜忽然心有所得,如获至宝般地写下来的情景,在我这里也还是有的。
这样类似于随笔的文体实在好,可长可短,随时想到什么,读了什么,有所感悟的话,可以马上记下。
当一切都在你的鼠标和手机的掌控之下可以达到的时候,人更需要在自己的生活中保留一个空间——一个与艺术、历史、文学、哲学相遇的空间。读书、思考、与人交谈,这些无论如何也不能为QQ、微信、Facebook、Twitter所替代。遗憾的是,如今好像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被挤压之后留给阅读的时间都是零碎的,同时阅读的内容也不断碎片化,很多人已经无法安静地读一本小说了,甚至缺乏阅读一篇长文章的耐心。年轻人必须随时查看微信,不然就会神经紧张,无法集中注意力。到处充斥着垃圾一般的文字:完全没有审美的废话、毫无幽默感的俏皮话、自作聪明的顺口溜……铺天盖地地将人们湮没。真是“世界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我在这些小品文中,本来也无意要表达所谓完整、系统、客观的道理。尽管袁枚(1716—1797)说“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遣兴》其五),但我还是愿意将自己的思考过程以及供思考的原材料拿出来给大家看,目的自然是要引起读者们作进一步地思考。我从来不认为,有谁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是真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们都是“井底之蛙”。(《庄子。秋水》:“井蛙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前些日子在南朝宋的画家王微(415—443)的《叙画》中读到:“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每一个人只有自己的视角,只有神是全方位的,可以有不同的视角,进而能透视一切。但没有谁是神!英文中也有一句话说:“There is always more to athing than meets the eye.”意思是,我们的视野始终是受限的。既然是井底之蛙,就应当有自知之明。并且这些思考都是ad-hoc(为此时此地某一特定目的的)性质的。我只想抛砖引玉地提出一些想法和问题!
这两年因为行政工作比较繁忙,很难有大块的时间构思逻辑性强的文章或专著,而小块的时间却很多。于是我会将这些时间用来思考一些问题,也将这些想法记下来。时间长了,于是就想出版一本《思想断章》的小册子。
但无论如何,我的“主业”依然是大学教师,某一学科大的问题意识的逻辑性演进,依然要通过比较长的论文或专著来完成。以小品文的笔法写就的这些文字,固然可以成为思想的火花,但却很难从中展开和推进更深层的研究。我从来不认为小品文可以替代其他,最多是对一些其他文体的补充。
有一年过生日,我同时收到朋友送我的两本《雪涛小说》。江盈科(字进之,1553--1605)的小品文深深地吸引了我。当时就想将以往写的一些小品文编一本《雪涛谈丛》,这当然是受到了进之的影响。后来我读到在拉丁文中有一种Miscellanea Resta的说法,意思是“其他杂录”,我认为“Miscellanea”(杂录、小论文)非常合适我的这些“小品文”。我之前觉得,如果用《阅微草堂笔记》中“槐西杂志”的“杂志”两字来翻译这个拉丁词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但在现代汉……(Paul Pelliot,1878—1945)后,在他的致友人的书信中写道:“然彼之功夫,纯属有形的研究,难以言精神文艺。”①尽管研究汉学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够深入中国精神之堂奥者,毕竟微乎其微。对于中国艺术、文学的把握,是传统文人高远意趣、悠长韵味的体现。林语堂(1895--1976)说:“我几乎认为,假如没有诗歌——生活习惯的诗和可见于文字的诗——中国人就无法幸存至今。”②可见,审美是化作血肉存在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身体之中了。
六
两年前,我从德国汉学研究(学术史的研究)转到了全球史的研究,最重要的一点是可以通过自1500年以来的近现代全球历史的内在发展脉络,给中国现代性历史经验做一个比较恰当的定位。海外汉学仅仅是西方学术一个很小的方面,我们今天应当考虑的问题是如何通过对当今诸如去中心化、互动等的讨论,而把握世界学术之大势,真正参与到当代世界学术前沿问题的探讨中去,同时也对西方一些所谓普遍性的概念提出修正的意见。
类似的“思想断章”并不是可以“硬”写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在读书和思考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写就的。就像是张载(1020—1077)所说的“存,吾幸事;没,吾宁也”(《西铭》)一样。因此这根本也不是出版社或编辑约稿能约出来的选题。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王焰社长,前些日子她来北京,我向她提起这样一本书的想法,她欣然答应。我想,这本“思想断章”放在这样一家有学术传统的大学出版社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尽管今天有这样的结集出版,但这样的思考本身是永远不会结束的。
2017年元月于北外全球史研究院
《思想断章》是作者李雪涛多年来对自己思想火花记录的结集,大部分都是在读书和思考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写就的,以小品文为主要文体,包含着诸如时间-空间、过眼云烟、如是吾闻、美与忧郁、知识分子、历史记忆、生死之间等等诸多主题,藉此勾勒出了作者这些年来思想发展的轨迹,也给读者打开了一个与艺术、历史、文学、哲学相遇的空间。
令今天处于浮华与喧嚣世界的人们静下心来,聆听传统和世界的声音;让处于瞬息万变的人们慢下脚步,与历史和当下进行对话。每一则断章都呈现出一片新视野,这些极富见解的根源性观点,让读者得以站在群山之巅,享受一览众山小的发现喜悦。读者可以从李雪涛著的《思想断章》中,体会到作者的情感、气质和精神世界。作者的灼见,可以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历史、洞悉世界,体验文学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