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00年,东晋
大军沿长江逆流而上。战马嘶鸣,战车呻吟,士卒喧嚣阵阵。队伍犹如一条爬行的硕大蟒蛇,蜿蜒曲折而进。
黑色帷帐覆盖的篷车中,少妇昏昏欲睡。她听不见时间流逝的叹息,也看不见季节更迭的脚印。军旅路途是黑暗阴冷、与世隔绝的甬道。征战生活是一次次号角的呜咽,昭示队伍前进或停止;一次次旌鼓的轰隆,下令阵列进攻或撤退。少妇忘记了何为喜悦,环绕她的是悲伤。她是手无寸铁的小女子,被一群武人劫持,只能任人摆布。
嘎吱作响的车轱辘声和江水不安的低吟已渗入她的肉体。她四肢浮肿,乳房胀痛;她的面颊日益凹陷,肚子却像凸起的小山丘,随时都可能喷出羊水和血浆。她担心长途颠簸孩子会从身上掉下来,再像球一样滚到马车外面,于是她用从战场上找来的绳子将沉重的肚子紧紧拴在单薄的身躯上,再挺直纤弱的脊梁,双手环抱。怀里膨胀的生命迫使她向死亡宣战。大军过处,已没有穷人或富人,只有横尸、饥汉和无家可归的浪人。骑兵拥挤推进,战车和篷车跟随其后,步兵列队小跑紧跟。那些伤兵,病号、跌倒爬不起来的,只要是掉了队,就被人忘记,由阎罗王收去。
篷车颠簸、摇晃、抖动。车轱辘嘎吱嘎吱作响,此起彼伏。突然,一支箭射在车顶,扯破了帷帐。少妇将涌到喉咙边的叫声压了下去。马车停住了。远方传来进攻的号声。战士的厮杀声,由微弱渐渐增强,越来越近。她听到车夫猛烈地抽打着拉车的骡子。篷车磨磨蹭蹭地再次上路。
她的肚子开始剧烈地抽动。剧痛让她弓下了腰。羊水从她的大腿间流出。又一支冷箭穿过车顶。她从座位上滑下,蜷缩成一团。
快马飞奔的嘈杂中,有骑兵大声叫道:
“起火了!起火了!”
另一个回答道:
“敌军用火箭射我们的粮草!”
飞骑的铁掌击打得大地颤动。
“快!让女人和粮食先进村!”
火光照亮了夜空。黑色帷帐好像印上了红花。猩红色的花瓣膨胀开放,然后片片飘落。少妇感到阵阵窒息。车轱辘嘎吱作响,战马在嘶呜,奔驰的骑兵大声嚷着传递着音节简短的口令……死亡将临的嘈杂震耳欲聋,让人难以忍受。她闭上了眼睛,一个梦一样的记忆在她脑海里生成:曾祖母在一辆被匈奴射手追赶的篷车里分娩,然后死去,新生婴儿吮吸的是已故母亲的奶水……
难道上天给她安排了同样的命运?
★★★
她和军士的女人们混杂一处,无人知晓她出自中原的士族,她身上流淌着门阀世家的血液。自古以来,高门大姓往来通婚,不屑与他人往来;他们是中原最高的特权群体,既不用向朝廷缴纳税赋,也不屑于亲近皇室,代代族人在田庄里享受自给自足的丰裕。
她的祖先割据中原,拥有广袤的土地。一人需要快马加鞭整整十五日,才能将家族的森林、田地、村落和湖泊等转游一遍。匈奴人大败汉军之后,族人跟随晋朝遗老,避难于江南。
流亡者的泪水在异乡灌溉出一片片良田和一座座新城池。江南气候温和,土地湿润。南人勤劳,心灵手巧。开垦山丘,浇灌洼地,几年间遍地稻禾青青,桑柳成行。新起的楼台、轩榭、园林比中原故居还要精美。纺出的纱,织出的布,打制的金银器,细腻绚烂。江南的市井喧闹繁华,胜于当年萧条后的长安。暴发的商贾,虽为人唾弃,却敢在众人面前和高门比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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