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的蔷薇
1
董家河么,肯定是个有河的小镇。谁都知道镇子旁边那条不大不小的河,经过九曲十八拐,最后会亡于淮河,但没有人会在意。这条姓董的河被姓淮的河吞并,就像仇人与朋友必定会在墓地和解,对我们而言无可抗拒因而毫无意义,当然也就不必关心。在那段湿漉漉的黏稠岁月里,我生活的全部意义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大头和小四儿。他们就像天平上的两个砝码,高高低低轻轻重重地决定着我心情的走向。
其实我想说的是,董家河是淮河的支流。可支流这种标准的地理语汇只对课堂有意义,而我们的课堂生涯已于一年前正式结束。就像从我们脚下流走的河水会突然之间改名换姓,我们也突然之间失去学生身份,未待摇身已沦落为社会青年。原来生活就像董家河沿岸池塘中的藕,刚挖出来时都是长长的,带着精巧的关节,可还没等爬上餐桌,甚至连砧板都没挨着,便会被沿着关节依次折断。藕折断时还有一声脆响,我们的转折却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当然,我们并不为此痛惜懊悔。我们不指望考大学,就像不指望爬进墙上刚刚取代各式领袖像的风景画。反正我们还有接班招工之类的后路。所以说一年前是正式结束,要追溯非正式结束的历史,至少可以到高二,甚或高一。谁知道呢。
2
小炮儿!小炮儿!小炮儿!!
有人敲后窗喊我。那扇窗正对着河。汩汩滔滔的河水日复一日地流经耳膜,足以麻痹我的听觉,但却无法遮蔽大头刻意制造的噪音。要搁平日,我早就一跃而起,但那天实在不巧,大头来得太不是时候。我紧紧夹住双腿,闭着眼睛,试图就此将大头的声音混入流水,但是不行。大头要是有那份耐心,他哪里还是大头。不过他的嗓门再粗,终究隔着窗户,我要是愿意也能混过去,偏偏还有不识趣的弟弟。
董红兵探头进来,指指窗外:大头。大头。
董红兵小我四岁。我实在想不通咋会有这样一位贤弟。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脸盘极像前些年长期霸占主席台和墙壁的那位,肥胖,虚肿,而是因为他总也擦不干净的口水和鼻涕。虽然妈妈在他左胸前缀了条手绢,但这又有何用。
我恨恨地剜了董红兵一眼,身体一阵痉挛,才抬起左手向后敲敲窗户,以示回应。在那个瞬间,仿佛有浓密的水汽穿越后窗,扑面而来。
董红兵丝毫不理会我的嫌恶。他总是这样面带微笑。这也像那画上的那位。
慵懒地起床穿好衣服。出门之前,闻闻右手,隐约还有青草汁液的味道。我又在海棠旁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洗,方才出门。午后的阳光照彻内心,我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就像放假后的教室。这种被瞬间抽空的感觉,就像突然发现失盗,令人顿生惊恐彷徨。甫一抬头,眼前先是色彩斑斓,尔后又突然失色,世界如同一张刚刚冲洗好的底片。大约有一两秒钟的样子,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沦为色盲。
走出门前的小胡同,前面就是镇里的主街。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已不知高寿几何。经过无数鞋板日复一门的擦拭,没有泥污的地方微微闪着亮色。粗壮的木柱顶起黑瓦屋面,中间是雕着各色花样的窗户,以及贴着年画的门板。这景致想起来似乎不错,可惜许多门窗木柱多年不打桐油,已经干枯,缺乏应有的水灵光彩。这是镇子的心脏,由此朝两边扩散,砖瓦房逐渐增多,靠街的一面都刷着白色,将屋顶的黛瓦反衬得益发厚重。
不用说,出门左拐。那是小四儿的方向。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割掉身后的尾巴。自打下学,董红兵便成了我的影子,走哪儿他都要跟着。在我眼里,他跟他左胸前那条永恒肮脏的手绢一样,扯掉是原始冲动。(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