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立春
那一天,袁熙来替我收拾房间。
他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又倒进半瓶他最爱的草莓味泡泡浴液,然后折回卧室,在散发着霉味的毛毯和堆积如山的垃圾之间把我挖出来,像拎着一只死去很久的蟑螂那样充满嫌恶地将我丢进浴缸里。
看着我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他趴在浴缸的边缘托腮问我:“阮陶,需要我帮你脱衣服吗?”
天真的语气充满威胁。
见我摇头,他满意地站起来,砰的一声关上浴室的门走了出去。半晌,又急匆匆地跑回来把门打开,留下一条缝隙之后,才又安心地回到客厅开始打扫。
我将整个脑袋埋进甜腻的草莓味热水里,突然从胸腔里挤出一阵生硬的怪笑。
袁熙留下门缝是怕我想不开,就这么随着顾延去了。
顾延失踪后没多久,我曾被一辆私家车撞飞过二十来米远,断了一根肋骨,在医院躺了很久。那段时间袁熙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他认定那个杀千刀的司机是无辜的,是我自己敞开赴死的胸怀硬是撞了上去。话说回来,他还非常希望我可以找出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并向他赔礼道歉,深鞠躬九十度,真诚地忏悔: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吓坏了吧?下次我会尽量选择一种不给人民群众带来负担的死法,请您原谅。
只是茫茫人海,肇事司机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终。
我将自己很久没有运动的四肢在热水里缓慢舒展,将自己完整地平摊在浴霸刺目的暖光里。门外传来袁熙扯下厚重窗帘的声音、打包垃圾的声音,以及开启吸尘器的声音。
他时不时地想要确认一下我是否尚在人间,一会儿问我渴不渴,一会儿问我饿不饿,又问我沙发上的那条粉色的内裤要不要丢掉。
我一一回应,感觉到烫人的水温正一点儿一点儿浸润着我干燥到起屑的皮肤,向我空荡荡的心房蔓延。
顾延失踪了那么久,而我还活着。刘芒还和苏源打得火热,夏文静还在寻找可以平衡减肥与丰胸的秘方,而袁熙也还在筹划着说服我,将来可以把他的骨灰撒在圣托里尼碧蓝如洗的海水里,并且不找他报销机票钱,就连窗外的阳光也依旧以千军万马之势淋着这座忙忙碌碌的城市。
我早该知道,这颗静静旋转的蔚蓝星球,本就不会因着一个人的悲摧倒霉而颠簸摇晃,它不会因为谁的到来而狂喜,亦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叹息。
刘芒曾经对我说:“哪个黑夜没人在街角哭到呕吐,吐完了还不是要擦干嘴巴眼睁睁看着太阳升起来。”
刘芒说的总是对的,因为她是一个诗人,诗人不说没道理的话。
当我裹着浴巾出去时,和望市泛滥的阳光正不遗余力地将袁熙的侧脸烘托出最唯美的弧度。这个被杂志形容为“水仙般洁白妖娆”的少年,此时正围着海绵宝宝的围裙为我消毒碗筷,精致的脸上敷着一张惨白的面膜。
见我出来,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朝沙发上一指,说:“乖,去那边坐好,保持双脚离地,我要用滚烫的消毒水烫一下地板。”
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张SK Ⅱ就要过期了,我帮你用掉。还有啊,你那瓶开封超过两年的化妆水我已经用来冲马桶了,拉低整个和望市审美水平的厚窗帘也已经送给了隔壁的张大妈。”
接着,他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走过来,捏起我的下巴,转动着我的脸仔细地看了看,绝望地说:“阮陶,你的脸甚至比一个中年男人的屁股还要粗糙,我上次送给你的精华液你到底有没有在用啊?!”
也许搁在从前,我一定会坏笑着反驳:“你怎么会知道中年男人的屁股是光滑还是粗糙啊?”可是现在,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饱满的嘴唇上下翻动,被一拨接着一拨的困意侵袭。
袁熙悲天悯人地看着我,停止了数落,转身去厨房熬了一锅红枣薏米粥来给我喝。
粥里加了几块冰糖和少量的盐,软糯甜香,很容易下口。我一边喝粥一边问袁熙:“交换生的名额下来了吗?”
袁熙拿出吹风机,一边帮我烘干头发,一边回答我:“下来了,秋天我们就来接你去松会。”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袁熙的手指在我发间轻柔地游动,带着微凉的温度,像是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袁熙是我的闺蜜。虽然他是个男人,但却比生为女儿身的刘芒和夏文静还要善感多情,还要柔软脆弱,甚至,还要精致优雅。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轻声说:“阮陶,凑合活着总比悲壮地死掉来得容易,你说呢?”
他似乎忘记了,那个每次喝醉酒后都要嚷嚷着去圣托里尼结束生命的人是谁。
无论如何,在那个漫长而压抑的冬天,在顾延离开后的那三百多天里,我以为我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意义,我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然而并没有。
我还是回到了生活的轨道上,继续一日三餐,继续上课下课,继续购物消费。
时间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渗透进我的肌髓,冲淡或者加重了那些悲伤和痛苦,但它并没能把我摧毁。
而此刻,在这个光线淋漓的午后,袁熙在我的脸上涂满厚厚的一层绿泥面膜,强迫我和他一同观看新上市的《名侦探柯南》剧场版。 我顶着一张幽绿的脸孔坐在他的身边,鼻息间是他身上大吉岭红茶的淡淡香味。耳边时不时地传来他的声音,是在毫无根据地猜测真凶的身份。
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面膜被皮肤的温度烘干,变成厚厚的一层壳,而我在壳的内部,吸收着大量可以让皮肤起死回生的养分,渐渐变得光滑柔软。
袁熙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毛衣,看上去很温暖,我把空白的头颅依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地睡着了。
新的窗帘是海蓝色蕾丝质地,撕裂的纹路里挤满热乎乎的阳光,有风吹过时便把光的味道卷进屋子里,干燥热烈的气息弥漫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恍惚间,一个温柔的掌心轻轻地落在我的额头上,沉重的叹息就这样被轻推开去,而梦境顺着掌心的纹路细细铺展,无知无觉地将我笼罩。
梦里时光绵长,天空洁净。顾延牵着我的手,面带笑容,一双白马般温柔的眼睛黑而明亮,看向我时,细细游出好似可以恒久不变的坚定。
风从高处吹乱我们洁白的校衫衣角,有光落下,跳跃在我们脚上笨拙可爱的情侣帆布鞋上,那是我们翻遍整个致远的大街小巷才淘到的宝贝。
很多琐碎的片段都在梦里真真切切地闪现,仿佛从不曾因为顾延的离开而模糊了任何线索。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顾延时的场景,以及这之后的任何一个或隆重或平凡的第一次。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一起逃掉晚自习,第一次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第一次的亲吻,第一次的吵架,第一次喝醉后勾肩搭背走过的那条街,第一次因为他破涕为笑,第一次信誓旦旦地说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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