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工阿仲
袁有江
一段不到一公里的河道,连接的是东江和运河。其间主要经过莞城老街振华路段,沿途散布着的房舍大都是老街店铺、旧宅等建筑。古风色调的房屋、青苔爬过的楼墙,衬以上百年、数十年不等的老榕、玉兰和芒果、龙眼等树。即使是炎炎盛夏,河道上阴翳蔽日,树荫连着树荫,一片凉爽之气。每当走在河道边,我总会慢下脚步。沉浸于树荫的庇护,流连于老街的沧桑,感怀时光在这里刻下的种种痕迹。繁华的气息已然不再,留下的只是老街今日的萧条和幽静。于我,于喜欢安静的人们,却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我时常想,如果倒退二十年、三十年,这样缓缓流淌的河道,这样古朴而清寂的旧城街风貌,当是一阙小桥流水、枯藤老树似的小令,更如嵌于闹市之边、别有洞天的农家乐园。然,我不能——或者说,是时光的不可回转,更是河道无法往复。原因在于,今日之河道,与往昔之河道,已然天壤之别、昔非今比。
而我时常于清晨走到这里,既为久居城市鲜有的安静,亦为河道上那个摇曳的身影。我和其他熟识他的人一样,唤他阿仲。“阿仲,咐早返工(上班)”“阿仲,食佐早餐未”。这多是本地阿婆阿公对他的问候。“阿仲,上来抽支烟。”“阿仲,中午去你家喝两杯。”这多是我和寄居于此的外地朋友对他的招呼。那时,阿仲往往还在河道之上、树荫之间穿梭、忙碌。虽然阿仲五十好几,年龄上大我差不多一轮,但还是不让我叫他仲叔,而喜欢我叫他阿仲。
忘记告诉你的是,清理河道的漂浮物、垃圾等就是他主要的工作。每听到招呼,偶尔,一个半秃的脑袋就会从厚密的树枝间探出憨傻的笑脸:早晨,依噶忙哽(早上好,现在正忙着呢)。随之而来的是他那咧开的大嘴和被烟垢染黄的牙齿。树叶拨开之际,时有浓郁的腥臭味飘来。令我后退几步,作捂鼻摇头欲呕状。虽有几分故作姿态、夸张之嫌,但终是难以忍受那股异味。招呼完毕,我即前往早餐店用餐或去老街溜达,阿仲则继续摇着他的小船,埋首打捞河道上的漂浮物,却难见其身影——那沿河的树木委实是茂密至极。只能想象着他站在小船的腹部,将绑有网兜的竹捞伸向河面,不厌其烦地将树叶、塑料袋、瓶子、泡沫碎片等物一一打捞进船上的竹筐。每每我归来,阿仲还在忙碌,或打捞,或将打捞的脏物端上码头,或拨开浓密的枝叶慢慢划行。偶尔,也能见他小憩于河道边的凉亭。或看打牌、喝茶的阿公阿婆,或听一群妇人的家长里短。多数时候,他则点一支红双喜烟,做吞云吐雾深思状。他思考什么呢,难以揣摩。
河道虽短,但要在流动的水面之上尤其是浓密的树枝间穿梭、打捞,其实并非易事。一边要保持船儿的稳定和自身的安稳,一边还要注意随时阻挡过来的枝叶并打捞起漂浮物,这不是三五日能练就的功夫。“哎,干这活十多年了。”某次与他闲聊,我探得他打捞工的工龄。听他那口气,应是早已起腻,却为生计又不得不干下去。这个时候,他原本满口的本地白话也因我这个外地的朋友而变得一嘴白话和普通话混杂。这当然是他的真诚与憨厚之处,白话顺口,于我却往往云里雾里。因此,他选择的是自己的改变。正如他选择这份看似简单实则让人生厌的工作,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虽有土著的身份,却是一家老小艰难求活于世。他没有技术,更无学历,原本以在东江打鱼为生,今却无以为继——除了政策的不许,亦有今日之东江天翻之变,江里鱼倒是不少,那鱼岂有往日之鲜、之肥、之净?而更让他难受的是内心处对现实变化的难以接受与面对。往日生活多艰辛,可谓风雨飘摇,然则衣能遮体、食能果腹。清贫之外多的是生活的恬淡和纯净,月明风清,水亮天蓝,那也是世外桃源般的享受。细说起来,这份工还是社区对他的怜悯,十六年前正式交付于他。摇摆、往复之问,一晃青丝变白头。
而即便再多的留恋、不舍甚至谩骂、痛恨,于他,又能若何?时代在变,工业要兴起,经济要发展,大势所趋耳。更上有白发苍苍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弱儿。正如我等离乡背井之浪子,亦属无奈之举。
河道边的凉亭聚集者大多是或退休或无事可做的本地老者,带小孩的、清闲的妇人。因为经济的发展,振华街往日的繁华带动,富裕起来后的人们多以饮茶、打牌娱乐消遣。每到上午九点左右,人们准时来到这里,品茶,“搓麻”,聊天……其乐融融,好不热闹。虽时有河水的异味袭来,却也每日定点围坐于此,不聚不欢,不晚不散。当然,热闹是他们的,阿仲多是旁观。虽是旁观、凑热闹,但阿仲还是喜欢这里。这个点也是阿仲上午下班的时间,家中黄脸婆爱唠叨,孩子念学住校,下班的阿仲常选择留在河道边。除了偶尔加入到老者们之间,凝视、观看自己清理过的河道,是阿仲最喜欢做的事。他维护的水域短短不足千米,却每日都能从河道里捞出数百斤重的污物。这些漂浮的脏物,以往多是工业垃圾,如今政府加强了环保,现多以生活垃圾为主。说到底,还是人们的环保意识不强,加上临近热闹至极的细村市场,周边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很多人为图方便随意乱扔弃物、倒置倾泻生活垃圾和污水。很多时候阿仲也无奈,毕竟每个人的素质不一,又都是邻里街坊,他不好一一去指责、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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