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课
功课是一只黄白花纹相间的小猫,它原先没有名字,你问它叫什么,它只会瞪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珠子警惕性地看着你,瞳孔像两个阿拉伯数字1,但它不会作加减法,你给它出一道数学题,无论多么简单,它只会用眼睛告诉你答案11,或者干脆喵的一声不耐烦地走开了。李军摸着小猫的脑袋问我,为什么不给它取个名字,比如咪咪什么的。我说几乎所有的猫都叫咪咪,你在弄堂里叫一声咪咪,兴许会有好几只咪咪跑来你的脚边找你陪它们玩,而你的咪咪呢,它很有可能会被其他人叫走了。那也可以换个其他的名字啊,比如……比如什么李军也想不出来。黄昏时分的阳光已经十分微弱了,碎石铺就的地面上泛起了一层鹅黄色的淡光,我和李军坐在我家屋檐下的阴影里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讨论不出个结果来。于是,我们决定向爷爷求助。
堂屋里的光线比屋檐下的还要昏暗,这是爷爷多年来养成的规矩,不到吃晚饭的时间绝不开灯,其实所谓的灯也就是房梁上悬挂下来的一只白炽灯泡而已,它的开关是一根细细的拉绳,爷爷牢牢地掌握着拉绳的使用权,轻轻一拉,光就来了,再一拉,光又灭了。很多时候,我觉得爷爷就像是一只猫,他坐在餐桌边的床上,在黑暗的庇护下,眨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屋里屋外的一切动静,累了,他就将眼睛半闭起来,嘴里跟着半导体随意地哼着一些含含糊糊的曲子。
我们走进堂屋的时候,爷爷正伏在桌上,撅着嘴吮吸着桌上残留的桃酥饼的碎屑。我问爷爷,应该给小猫取个什么名字。什么?他停下动作不解地问。小猫叫什么名字好,我不得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爷爷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吸他的饼屑,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问我,小刚啊,你功课做了吗?
于是,功课就成为“功课”了。
功课是小敏阿姨送给我的礼物。那天,她来到我们家里,放下旅行包,从那里面抱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球递到我的手里。我发现这只小球不仅热乎乎的,而且会动,就问她这是什么东西?小猫啊,她笑着对我说,让它陪你玩吧。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只小猫,这从它的两只会动的小耳朵和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问题是,这样一只热乎乎的小生命真的是属于我的吗?从小到大,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样玩具和那些让我望而生畏的课本之外,属于我的东西很少很少,甚至连我自己,我都不敢确定他完完全全是属于我的。在家里,我是爸爸妈妈的儿子,爷爷的孙子,在外面,我又是老师的学生,同学的同学,大孩子们欺负的对象,你们说,我到底还剩下多少是属于自己的呢?
说到欺负,这里我不得不提到“斜眼”,那个该死的胖子,我跟他无怨无仇,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得而知。可他呢?他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弄堂里,而这条由学校到家必经之路的弄堂,却成为了我每天上下学的噩梦。
一切都拜他所赐。每天经过那条该死的弄堂时我都是心惊胆战的,因为我知道随时都可能会有一个黑黑胖胖的大个子来找自己的麻烦。他有时会一把夺过我的书包,打开它,在里面东翻西找一遍,然后再扔回给我。有时他什么也不干,光是瞪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看着我,他的一只左眼微微有些斜视,因此他瞪我的时候又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仿佛一只眼睛在干坏事,另一只却在把风。说心里话,我对他那一对眼珠子的奇特功能还是挺羡慕的,我曾经暗自尝试过这样的眼神,可除了斗鸡眼和翻白眼外,我的眼珠子什么都干不了,这让我不无沮丧地想到,被这样一对眼珠子欺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谁叫我技不如人呢!
有一次放学后又遇上了他,他站在家门前,手上端着一只绿色的搪瓷饭碗,远远看到我时还对我笑了笑,似乎是心情不错。可我还是不敢大意,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屏气凝神,仿佛如临大敌,一直到走出去几米开外,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突然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暗暗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一个好的开始,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还能交上朋友呢!正这么想着,忽然背后嗖地刮来一阵冷风,几乎是同时,我的头顶猛然被一样钝钝的东西砸了一下,发出一记沉闷声响。我木然地回过头去,只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手上举着那只空搪瓷饭碗。他夸张地笑着,头微微地侧向一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么白的牙齿,不像我们这些孩子那一嘴的四环素牙),时而又撮起嘴巴故做一副痛苦的表情,仿佛刚才的那一下,挨的人是他自己一样。所有这一切都是对我无情地嘲弄。天空就在那一刻暗了下来,我感到弄堂两侧的房屋正在迅速地朝当中合拢,屋檐很快就将原本不多的夕阳挤压成一缕光线,宛如大白天里猫的瞳孔。我顾不上疼痛和恐惧,趁着在它最终消失之前,我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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