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我有时恨自己简直超过恨任何人、任何物。我天天就这么坐着,心里一刻不停地跟自己交谈,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干脆不停地骂自己。见素,你不知道,世上那些不怎么说话的人其实说了最多的话,说得口焦舌燥。他们在跟自己交谈啊,最累的是心。我问自己些什么?我问得乱七八糟,又平平常常。比如我问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不爱说话的人、哪一年忘记了自己的生曰、爸爸死的那年收成好不好、亲妈去世那年的事情、后母、后母的死、含章小时候的样子及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病、老隋家最老和最小的人、桂桂为什么没有孩子、圆房那一天的事、找不找小葵那一次、想要的事、我有没有信仰、我算不算知识分子、为什么最早学的生字是《论语》上的、我给爸爸研墨你给我研墨、赵多多会怎么死、张王氏见过几次爸爸、粉丝大厂怎样应用科学、大虎的死、如果有外星人怎么办、星球大战和洼狸镇有什么关系、六。年早来半马车萝卜会怎么样,等等。你想不到我为什么跟自己谈这些。我坐在方木凳上,一琢磨就是半天。我忘不掉事情,全记在心里,心里装不下,又吐不掉。几十年的事情了,一齐挤着我的心,我在哀求老天爷了:快让我忘掉一些吧,我心里装不下那么多!老天爷一声也不吭。我心上难受,就开始骂自己了。半夜三更,狗叫得人好烦啊!还有光棍汉跛四,不停地吹他的笛子。我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下大雨的时候,让暴雨冲我的全身,那是最舒服了。那时候,我想把你从炕上叫起来,把心里的话全告诉你。可我没有一次这样做。我知道除了叔父,老隋家没有几个睡觉香甜的人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无愁无忧的人,后来才知道这是妄想。你被粉丝大厂的事熬红了眼睛。你的眼神叫我害怕了。我老怕你出了什么事。你让我羡慕、让我害怕,也让我恨。你比我有胆量,像一头豹子一样,看准了就会扑上去。这不像老隋家的人一一也许世道能造出你这样的人。你病了,我知道你没有扑到猎物也就病了。这一切都在我预料中。我知道你扑不到。我跟你讲过,你不听。你扑上去了,受了伤、流了血,老隋家一家人都疼。老隋家的血不多了,不该再流了。我难过的就是这个。我喜欢的就是你的胆量,你是老隋家的一个男子汉,长壮了,长浑实了,你比你哥哥强上百倍。如果你哥哥有这样的胆量,扑上去,什么也跑不脱,小葵也跑不脱!可是该不该有这样的胆量?该不该?我问一千遍,一次也回答不了。老隋家啊,老隋家的人该不该有这样的胆量?谁能回答?谁能回答……”
见素的一双眼睛又冒出了火星。他几次插嘴都被哥哥滔滔不止的话语打断。这会儿他大声说道:“我能!我能回答!我敢说人的力气都差不太多,要紧是有个胆量。有胆的生,无胆的死。老隋家被人踩在脚底下几十年了,喘不过气来,哀求人家松松脚,人家又加上一只脚。老隋家有什么过错?这只脚刚松开了一点点,可你还趴在那儿。不!该有胆量站起来。我流了血,我会舔干净。我还会扑上去。我一次又一次问你过去的事情,问妈妈是怎么死的,你都不告诉我。你啊,你是用爪子撕自己,把自己撕得血淋淋。你不停地撕自己。小葵走了,可她该不该走?该不该走?”
“我不知道。也许她该走?她怕沾了我的血?我不该撕自己,我也不愿看到老隋家的人去撕別人。镇上人就是这么撕来撕去,血流成河。你让我告诉你过去的事,我还是不能。我没有那样的胆量,我说过我害怕你。你有胆量,我不想有和你一模一样的胆量。如果别人来撕我,我用拳头挡开他也就够了。如果坏人向好人伸出爪子,我能用拳头保护好人也就够了。我只需要这样的胆子,可我没有。这是我最不争气的地方。我和你不一样一一我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别人的人。因为他们是兽不是人,就是他们使个洼狸镇血流成河。我害怕回想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见素,我一想起那些日子就心里打颤。我心里祷告:‘苦难啊,快离开洼狸镇吧,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回来!’你不要听了在心里笑我,你不要以为我的担忧全是多余的。
“镇上人受了那么多的苦,从老辈算起肠子里也没有装过多少粮食。可他们是种粮食的人,他们得吃桔梗、树叶!粮食哪去了?不知道。反正没有了。镇上人是天底下最老实本分的人了,挨饿受冻,吃着草梗,不吭一声,实在没有力气走路了,就躺下来死。见素,你知道这些吧?你看到过这些吧?这些事情老在我眼前闪过来闪过去。父亲把粉丝厂交还了大家,他认为它应该是大家的。他不单单是因为害怕才交出去的,我从来就认为他有他的道理。他只给自己留下了过生活的一处小作坊。后来又有人做主把最后的小作坊也收走了,理由是大家一块儿过生活。这样当然好。一辈子又一辈子的苦难,也许就是因为没有一块儿过生活一一可这样的生活还是没有过好。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我就为这个难过,所以我才不停地读那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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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作为一个严肃的作家,他的文学追求和文学理想,比一般作家更普惠。一个作家默默地坚持几十年,用生命去创作,非常不容易。
——何建明(中国作协副主席)
张炜看世界的广度、深度,要比一般的作家要复杂得多、高远得多。
——施战军(《人民文学》杂志主编)
张炜的作品里面给我一个印象,是非常正面的能量,是张老师有一颗非常柔软,非常美,接近像诗那样的心。
——张香华(柏杨夫人、著名作家
张炜作为中国当代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之一,对他的阅读和认知是对中国当代文学了解和认识的重要途径之一。
——艾瑞克(张炜的国际版权代理人兼出版人)
新华文轩集团在做一套当代作家的自选集,第一批将出版陈忠实、史铁生、张炜、韩少功、王蒙的自选作品,目前签约的则还有熊召政、王安忆、赵玫、方方、池莉、苏童等同行文友,今后还将考虑出版港澳台及海外华语作家的自选作品。好事,盛事!
现在的文学创作并没有太大的声势,人们的注意力正在被更实惠、更便捷、更快餐、更市场、更消费也更不需要智商的东西所吸引。老龄化也不利于文学作品的阅读与推广,因为老人们坚信他们二十岁前读过的作品才是最好的,坚信他们在无书可读的时期碰到的书才是最好的,就与相信他们第一次委身的情人才是最美丽的一样。新媒体则常常以趣味与海量抹平受众大脑的皱折,培养人云亦云的自以为聪明的白痴,他们的特点是对一切文学经典吐槽,他们喜欢接受的是低俗擦边段子。
孟子早就指出来了,“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他强调的是心(现在说应该是“脑”)的思维与辨析能力,而认为仅仅靠视听感官,会丧失人的主体性,丧失精神的获得。因为一切的精神辨析与收获,离不开人的思考。
当然,耳目也会激发驱动思维,但是思维离不开语言的符号,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思维的艺术,是头脑与心灵而不仅仅是感觉的艺术。文艺文艺,不论视听艺术能赢得多多少百倍更多的受众,文学仍然是地基又是高峰,是根本又是渊薮。文学的重要性是永远不会过时与淡化的。
当代文学云云,还有一个问题,“时文”难获定论,时文受“时”的影响太大。学问家做学问的时候也是希罕古、外、远、历史文物加绝门暗器,不喜欢顺手可触、汗牛充栋的时文。
但读者毕竟读得最多最动心动情最受影响的是时文。时文而晒一晒,静一静,冷一冷,筛一筛,莫佳于出版自选集。此次编选,除王蒙一人而外都是文革后“新时期”涌现的作家,基本上是知青作家。知青作家也都有了三十年上下的创作历程与近千万字的创作成果。几十年后反观,上千万字中挑选,已经甩掉了不少暂时的泡沫,已经经受了飞速变化与不无纷纭的潮汐的考验,能选出未被淘汰的东西来,是对出版更是对读者的一个贡献。以第一批作者为例,陈忠实的作品扎根家乡土地,直面历史现实,古朴淳厚,力透纸背。史铁生身体的不幸造就了他的悲天悯人,深邃追问,碧落黄泉,振撼通透,沉潜静谧。张炜对于长篇小说的投入与追求,难与伦比,乡土风俗,哲思掂量,人性解剖,一以贯之,未曾稍懈。韩少功更是富有思辨能力的好手,亦叙亦思,有描绘有分解,他的精神空间与文学空间纵横古今天地,耐得咀嚼,值得回味。我的自选也忝列各位老弟之间,偷闲学学少年,云淡风清,傍花随柳,作犹未衰老状,其乐何如? 我从六十余年前提笔开写时就陶醉于普希金的诗: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所以永远能和人民亲近,
我曾用诗歌,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
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过自由,
为倒下去的人门,祈求宽恕同情。
……不畏惧侮辱,也不希求桂冠,
赞美和诽谤,都心平静气地容忍,
看到文友们的自选集的时候,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篇《纪念碑》。每一个虔诚的写者,都是怀着神圣的庄严,拿起自己的笔的。都是寄希望于为时代为人民修建一尊尊值得回望的纪念碑来的。当然,还不敢妄称这批自选集就已经是普希金式的纪念碑,那么,叫路标石就好。几十年光阴荏苒,总算有那么几块石头戳在那里,记录着时光和里程,记忆着希冀和奋斗,还有无限的对于生活、对于文学的爱惜与珍重。它们延长了记忆,扩展了心胸,深沉了关切与祝福,也提供给所有的朋友与非朋友,唤起各自的人生百味。
张炜的文字深沉、细腻,立足于理想中的乡土与传统的道德立场,充满着人文关怀与哲思。《张炜自选集/当代华语文学名家自选集系列/路标石丛书》精选和节选了他的各类代表性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中篇小说《蘑菇七种》,短篇小说《声音》《一潭清水》,散文《融入野地》《夜思》,演讲《午夜来獾》等篇章,全面展示了张炜的创作风格和艺术成就。
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张炜创作精华全景展现。
张炜亲自编选的权威读本!全面展现张炜四十余年的创作成就。
王蒙亲自作序并诚意推荐!
《张炜自选集/当代华语文学名家自选集系列/路标石丛书》全面收录张炜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中篇小说《蘑菇七种》,短篇小说《声音》《一潭清水》,散文《融入野地》《夜思》,演讲《午夜来獾》等重要篇章。一本书读懂张炜!
书内配有多幅张炜在不同时期和场景下的珍贵插图,在文字之外展现一个更鲜活、更生动的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