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寻故
在国父纪念堂参加了书法活动,我立即赶到了成都路。
我是坐地铁来的。西门汀、成都路,老台北最热闹的商业街就在这里,东边的101大厦一带是日后发展起来的。成都路77号。我父亲、母亲在60多年前住在这里。一点都没有预兆,根本没有想到我的情绪会如此激荡起伏,因为年代那么久远,该遭遇的都遭遇了,该体验的都体验到了。我想,去见父母生前的居住地,说不上心静如水,但也不至于太不成样子。可是不行,一点都没有准备,我突然泪如泉涌。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样伤感?
一个男人,孤零零地站立在成都路街头。白天的成都路比不上夜里的五光十色、缤纷鲜亮,但也是招牌林立。如果想看1949年前的上海,可以上这里来看。商店里传出强烈的音乐声,周围是穿梭不息的人流,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注视的都是商店里的繁华,谁会留意街头一个用手帕拭泪的人呢?
先前在和台湾朋友交谈时,我说,我要去成都路,因为我的父母60多年前在那里生活过。他们不约而同地问,房子还在吗?那地方的房子太贵了。我带点苦意地笑了,这和房子没有关系。
这话不全是真的。当年,房子是我父母的,可是在长达30多年的两岸隔绝中,产权早已星移斗转,变成别人的了。不过,我说的又是真心话。我不是为房子产权来的。我想知道,父母曾经居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他们怎么就会从这里离开,他们的命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拐弯?我必须有个感性的认识,这对我十分重要。
那是一幢带西式风格的房子,二层楼,现在是个商店,保持着应有的繁荣。我一再让自己冷静。60多年了,它还站立在那里,还是我父母居住时的格局,没有变化。我心里对它说,你知道,昔日的主人因为什么离开你的吗?他们离开你之后,人生的路曾经是那么曲折、多舛,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来看你一眼,而他们的儿子却在许多年之后,才远道来到你的面前,他一直不敢来。此刻,他饱含泪水的眼里是感伤是痛苦是唏嘘。
看得出,你被多次修葺、刷新。可是,你的骨子没有动,如果老房子是有魂的,那还是原来的魂。
我不和店里的人说话,免得惊动你,走开了,坐在对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门口,远远地看着你。
先生,你以前来过台北吗?送咖啡的男招待问我。我被惊醒了,说,没有,次。他说,看你样子,以为你来过多次了。
我默默地看着。暮色慢慢涌上了,我却以为是历史的烟云,弥漫在我和老楼之间。我仿佛看见了我的父母,时间定格在1950年。
父亲从二层楼下来,那时他没有一点老态,模样很英俊。他匆匆地吃了早点,端起阿里山茶,还没有喝,他的司机、内侄沈三星就进来了。三星神色紧张,说,他去开车子,没想到车右侧玻璃被人砸碎了,砸的石头就在地下。父亲的眉头拧紧了,国共之间大规模的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是岛内商业依然凋零,而且台湾当地人十分仇恨大陆来的商人,尤其是上海浙江一带的商人,认为是他们抢走了生意。砸车玻璃很可能就是当地人所为。父亲沉静地喝了茶水,问车子还能开吗?三星回答,我试过了,能开。装了玻璃就行。父亲站起来回答,来不及了。
父亲走到门口,听见母亲招呼两个儿子的声音,父亲说,外面不安定,不要让他们上学了。母亲却说,你忙你的,我送他们去。再怎么样,不能让孩子失学。这就是母亲,她认准的事,你打断她的腿,她爬着也要去办。因为她的性格,在日后的人生路上吃足了苦头,但也是她这性格,使她顽强地活过了。
我杯中的咖啡喝完了。此时,暮色罩住了成都路街头。就这一刹那,华灯全都亮了,成都路是如此地璀璨夺目,各幢大楼上的霓虹灯争奇斗艳,向天空向大地投射出近似于水晶的光亮,而路上的年轻人越发地多了。他们逛街,购物,唱歌,发表演说,发出热烈的欢呼。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可是,我的目光却穿过了眼前的景致,看到了60多年前,父亲坐着那辆用板纸挡了碎玻璃洞的车子,驰过了凋零的街面,一拐弯走了。我看见母亲一手牵着一个儿子,两个哥哥似乎也明白此时上学不合时宜,想撤腿跑开,但母亲牵紧他们的手,没有一点放松。
两天后,父亲从基隆回来了,他去要款的,却没有如愿。他决定离开了,这里不适合做生意,他要回大陆去,到上海去。然而,那时社会动荡,离境许可证非常难拿到,父亲托关系,走门路,请客,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终于一家五口全都获得了。他把房子和店铺托付给朋友,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离开了。
我开始想象,那一天是灰蒙蒙的,台风过去了,它以不可抗拒的宇宙力量肆虐了祖国的宝岛,把大树连根拔了起来。现在是间隙,不用多少日子,新的台风又将来了。父亲登上了开往香港的海船,天上的云裂开了缝,一缕阳光透出来,照在他略显憔悴的脸上。他长叹了一口气,心里似乎轻松了,又似乎更沉重了。他用手依次摸了三个孩子的脑袋。
汽笛长鸣,裂开的云片又弥合起来了。船离开码头,我们一家离开了生活了5年的宝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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