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河
从父亲记事起,奶奶就经常跟他说:“我的老家有一条大河。”父亲问:“娘,你的老家在哪?”奶奶答:“不知道。”
奶奶五岁时,或者更小,她的父亲背着她离开老家,通过中间人,把她半卖半送给了养母—一个行为乖张、性格暴躁的寡妇。
奶奶向我的父亲回忆这些时,已经四十岁了,生育过十个孩子,却只存活了五个,爸爸是她最小的儿子。
三十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老家。她记得村子西边有一条大河,她还记得家中的亲人们:有爷爷和父亲,有姐姐、哥哥和一个小弟弟,母亲已经因病去世。在有限的记忆里,她的母亲是温柔的、美丽的,与暴虐刻薄的养母相比,亲生母亲是菩萨一般的形象。
除此之外,她说不出关于老家的其他任何信息:村庄叫什么名字、在哪里、父母的名讳。在她还是不懂事的孩童时,因为母亲病逝,她从此在这世上失去了可信的依赖。她的父亲,亲手把她推出家门。
奶奶说:我的老家有一条大河。这诗一般的句子背后,是生命深处不甘心地追寻,浸透着被亲人抛弃的痛苦和血泪。
奶奶的养母性格怪异,脾气阴晴不定,稍不如意便对奶奶棍棒相加,饿肚子更是常事。有一次她外出走亲戚,便把奶奶反锁在家中几天,幼小的奶奶饿到最后,不得不吃灶坑里的草木灰充饥。
奶奶说:“她当时是存心想把我饿死的,可没想到我的命那么大。”
从小到大,养母对奶奶从未流露过长辈的慈爱,反而极尽虐待之能事。奶奶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便已成了家中的顶梁柱,白天下地干农活、推磨、做饭、洗衣,晚上还要就着一豆灯火做草编织品,以给养母赚家用钱。
身体已经极其劳累,又处在贪睡的年纪,奶奶在灯下做活,经常做着做着就会控制不住地打瞌睡,养母手边放着一根擀面杖,看到奶奶的眼睛合上,便狠狠地敲她几棍,敲醒后继续做,不完成当天要求的数量,就不准奶奶睡觉。
有时候并没做错什么,养母却因为心情不好而迁怒于奶奶。不给吃喝也就罢了,最恐怖的是寒冬腊月,养母把奶奶毒打之后,还要扒光衣服推到院子里,等奶奶冻得不省人事后再拎回来。
有些人,是不配做父母的,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做了父母,于是,这无辜的孩子,便成了她/他报复命运的工具。
小时候,我听奶奶向亲戚们讲述这些细节时,被吓得大哭起来,连着几个晚上做噩梦。奶奶也曾因为不堪忍受非人的折磨而多次逃走。周围的乡亲们同情她,却无人能救她,人们对她做的最大的善行就是在她逃出家门后,收留她吃几顿饱饭,再把她送回去。
一天又一天,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知老天爷是爱她还是恨她,竟然让她在地狱中长大成人,长成了那一带有名的心灵手巧的姑娘。无论做馒头、擀面条、包饺子,抑或是做鞋、做衣服、做草编织品,出活又快又好,做出来的成品总是同伴们效仿的榜样。奶奶十七岁那年,养母贪图彩礼钱,把她许配给大她二十多岁的爷爷。成亲后,奶奶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她的公婆延续着歧视和虐待,她的丈夫—我的爷爷—也从来没有爱护过自己的妻子。奶奶告诉我,她生完姑姑的第二天,便下地去推磨。没有娘家疼爱的媳妇,在婆家也是低人一等。
现实越是残酷,对亲人就越是抑制不住地思念,那种思念在黑暗的长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亮,慰藉着奶奶的心灵:她在世界上不是孤独的,是有血脉至亲的。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