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个女生臭,欠修理!”
坐在我隔壁的J被男生轮流拿着课本打头,她生气地瞪着他们,但小学生没有理性可言,“啪!啪!”又是两下。
“你很奇怪,为何不一起打?”好朋友把课本也塞进我手里。“啪!”我轻轻打了一下,J转过头来,两眼圆睁,那愤怒、哀怨的眼神,我一辈子忘不了。
二十年后,我在故乡小镇的街上遇见了J。她推着一辆婴儿车,妈妈和小孩都美。J的酒窝还在,但小时候没人注意到她的酒窝,大家只看到她的黑皮肤。她会被“标签化”是因为她的成绩永远是最后一名。
现在,J的皮肤比我白,跟街上亮晃晃的阳光一样光亮,但我不敢上前叙旧,因为我心中有个黑暗的角落,见不得光——我曾经也是动手的人之一。
不幸的是,后来我又允许心中出现另一处暗角。
高二时,“玩弄”L是全班大部分男生下课时共同的娱乐,读男校,全校一个女生都没有,所以女性化的L就成了“异类”。
那票男生的“娱乐仪式”经常这样进行——最矮、最黑的男生站在L身后,做出猥亵的动作,其他人围成一个圈,大声有节奏地呐喊,被吓得“花容失色”的L一直尖叫:“不要,你们不要!”但他愈抵抗,围绕的“野人”愈兴奋,愈不肯让围在中间的“猎物”逃离。我觉得怪怪的,但直到毕业前都没有伸出援手,一次,都没有。
毕业典礼后,我到班上拿自己的物品,路过的L突然叫住我:“我看到你在《中市青年》上发表的文章,写得很好,以后要继续写喔!”
“谢谢!谢谢!谢谢……”我不知说了几声谢谢,但我知道那时真正想说出口的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时候没帮你。”
L走进六月的阳光里,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又成了我心中的一道坎——我明明感觉“奇怪”,明明感觉可以做点什么,但我没有,整整两年,我忽视、漠视一个心地那么温暖的人。
当Google问世时,我突然想到L,键入他的名字后,出现一位粗犷、留着络腮胡的执业律师,五官仍是他,照数据拨了电话过去。
“你好,我是L。”声音变得好浑厚。
“我是淇华,你的高中同学,记不记得你曾经鼓励我……”
“对不起,我不记得有这个人。”电话瞬时挂断。
我知道那是L,但他只想与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告别,因为那太痛了。2014年,一部电影又让我感受到L的痛。
《模仿游戏》讲述英国数学家艾伦·图灵(Alan Matllison Turing)在二战中,帮助盟军破译纳粹密码的真实故事。他促成二次大战提早结束,超过一千四百万人因为他得以避开战火;但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世界回报图灵的竟是判他猥亵罪,罚他以化学阉割来代替入狱,只因他与众不同,是同性恋。曾经,同性恋是有罪的。
今天,在大部分国家,同性恋已不会被定罪,但这世上仍存在许多群众“默许”“认可”的规则,正处罚那些被认为与众不同的人。
例如就读大一的D,回校时的分享:“学长说我不喝酒就是怪、就是不合群,但我就是不喝,结果被警告无数次,还好有人帮忙勉强喝几口,应付了过去。但其他同学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喝到吐,二是被揍。上个月还有人喝到住院。”他们是大学生,但已不加思辨就对成人世界的“拼酒文化”照单全收。
“合群”是多么熟悉的美德,是四育之一,却被我辈滥用去霸凌“奇怪”的少数。
霸凌是群众的盲目,是集体的失智,是连“王法”都可以踩在脚下的权威,就像在北部当警察的学生M,他是执法者,也被迫要在霸凌的世界中低头。
M到警局报到的第一个月,学长送给他一本存折。
“为什么是我的名字?为什么里面还有钱?”
“别问那么多,拿就对了,以后每个月都有。”
第二个月,M退回了存折,但也很快地被调到山里的分局。三年后,山里的M仍心存愤懑,但当他在电视上看到以前同僚因东窗事发,被集体收押时,他开始感谢自己的“怪”。
M那天回校,已是满脸风霜,看不出他三十岁不到。那个午后,他面对着熟悉的校园直抒胸臆:“这世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潜规则,叫学弟妹们要稍微想一下,如果觉得‘怪怪’的,千万不要照单全收。”
那日和M握手道别时,我们的手都握得很重,知道很多话只能握在手里,怕一旦张开手,随风四散的心事会逼我们“横眉冷对千夫指”。
这些年,当我看到霸凌的新闻时,就会想到J、想到L;在报上看到有大学生拼酒暴毙的事件时会想到D;而在电视上看到一批批正值壮年的公务人员被关进牢房时,不得不想到M。
三年前认识一位波士顿的中文老师,我对她名字中的“圣”字感到非常好奇。
“圣是聖的简体字。”
经她一解释,我突然有了奇怪的联想,那么“怪”,不就是一颗“圣心”吗?哇,好棒的解释。如果大家都珍惜“非我族类者”的一颗“圣心”,那么世界上就可以少掉许多因“怪”所苦的人。
当我从职场进入学校后,仍习惯用企业的眼光去看待教育的一切,于是“怪”就成为我身上的标签,“不合群”也成为许多同仁对我的看法,但感谢他们慢慢能包容我的“怪”,而我也坚持不放弃我的“怪”,甚至将对世界的“怪异”看法书写下来,成为第一本、第二本,甚至第三本书。
要接近自己的梦想,任何凡人都不能放弃自己的“怪”,如同发明世界第一部计算机的图灵说的话:“有时候,正是无人注目的凡人,立下无人想象的壮举。”
这个习惯对“怪”残忍的世界,已经牺牲了一个图灵、一个J、一个L和一个D。但今天起,我们不需要再玩霸凌的“模仿游戏”,我们可以学着“见怪不怪”,因为那奇特的言语或行为背后可能藏着一颗圣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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