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沧桑和凝重的三秦大地,在初冬的光晕中,恰似一个披着羊皮棉袄,勒着羊肚手巾的老人。延河是他的眼线,关中平原是他的嘴唇,秦岭是他的下巴,莽莽的秦巴山区就像他的脖颈和腮须。北端沉寂的雪就像额头上的白手巾,黄色纵横的沟壑恰似老人的额头和面颊上的皱纹,渭河两边平畴原野上的田禾则是老人嘴巴上的胡须。虽然在自然造化的层面上,关中腹地显得荒凉深沉和厚重,但是北部的腰鼓和信天游,中部的秦腔和眉户,南部的商洛花鼓,使得这片土地多彩而富有活力。北部的豪放粗犷和南边的细腻婉约并蓄于关中大地。
晴空万里的雨后,咂摸着一袋旱烟,靠在土坡上,.向北眺望,媚娘的陵寝就像睡熟的少女,高耸的双乳和俊俏的脸庞清晰可见。塬上人家将陵墓叫作姑婆陵,示意这里的人家好多曾经是则天皇帝的娘家人,或者曾经追随着她。移目东眺,太宗世民的陵墓庄重威仪,与媚娘的陵寝瞩目遥望。他用长辈的威严瞥着儿媳的轻佻和恣意,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纠结着伦理和情仇恩怨。
降水顺着土层渗积,塬下川道水层浅,田野中散布着水井,天旱时候可以用井水灌溉。塬下人的收成有了一定的保障,日子过得舒坦一些。村子在名称上多以村或家称谓,说明这里由于自然耕作条件优越而较早成型。塬上虽说一马平川,水层较深,多为旱地。遇到干旱少雨的年份,庄稼就会歉收或绝收。老年人讲:塬上村落,以村或家称谓的多为较早的农家;以堡称谓的多是旧时关卡要塞;以寨称谓的多是后来的军屯人家。
塬上村子的中心,多为一个涝池,几条巷子以涝池为圆心散开。村头都有一个公用的土壕,农家用架子车将土拉回来,堆放在庄子的后面,晒干敲碎后,用铁锨从后墙的开口处丢进院后的茅房里。人畜的粪便用干土填盖,沤成庄稼需要的农家肥。积到一定的时候,农家会用铁锨翻起,再从后墙的空洞中丢到墙外,按照农时的要求拉到田里。
千百年的生生不息,村头的壕取了一层又一层,变得越来越深了。架子车拉土的坡度越来越陡了,路程也越来越远了。土变成了肥,架子车不断将农家肥运到田里,拉粪到田里的路慢慢有了坡度。并且越来越陡了。村子在坑中,田野的雨水随着田径汇流到村里的涝池。
到渭北塬上的村子看,如果村头的壕深而陡,通往田野的路远而坡,说明这个村子时间久远。塬上的人们倒腾着粪土,伺候着田禾,祈求上天的恩赐,为了解决吃的问题,辛劳了一辈又一辈。
刚解放的时候,塬上人家大都是三间庄基。随着五六十年代的生育高峰,老一辈的兄弟分家,用低矮的院墙将庄基分开,变成了又深又窄间半庄子。抬头看去,顺墙而建的厢房的屋檐与墙头就是一米左右的空间。七十年代初期,儿子们又开始分家,间半庄子又被切割成几段,有了几个烟筒。后院的茅房紧张,很难分出谁家的家肥,大门前面开始有了厕所。
塬上人家见面招呼就是一句“吃了没?”
被问者一句“吃了!”就完成了见面的体恤和客套。
千百年下来,吃始终是塬上人的头等大事,人们以吃为中心,维持着种系的繁衍。
塬上人骂人的口头禅“羞你先人哩!”和“亏了人了!”
这昭示着他们以伦理为轴心,不能让先人蒙羞和不能亏人的道德教化。
塬上好像夏天浸在涝池里老黄牛的脊背,槐树寨居于脊背的中心。向北是媚娘的陵墓,向南下了坡就是马嵬坡,那里埋着杨贵妃。如果以槐树寨为轴,南北对折,杨贵妃正好蜷卧在媚娘的怀中,对着祖母哭诉她孙儿的绝隋。
传说槐树寨的人家是大唐初定时,随李渊从山西过来的军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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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惊讶的是,在这本书中,农事劳作的细节如此逼真,风俗人情的场景如此有趣,乡间各色人物在政治风雨和商品大潮的关口,一个个升沉浮降和悲欢离合的命运是如此真实。这样的还原历史生活的笔墨,对一个尚属年轻的作者而言,颇为难得。这是一部建筑在童年记忆基础上的重返乡土之作。由于作者身处南国,遥望故乡,文化的差异增添了怀旧的冲动,因而这也是一部充盈着现代乡愁之作。
——著名评论家、中国小说学会会长雷达
作品以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为背景,描写了陕西关中渭北塬上几户农家日作日息的生活形态,喜怒哀乐的情感姿态。“文革”后期的社会悸动,改革初期的生活躁动,都由日常的农家生活画面一一呈现出来。这个时期有些闭锁又有些温馨的田园式的农家生活,随着时代的更变,已一去不返。正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显示出了自己的特有价值,那就是为一个时期的农村情状与农民形状,留下了一份真实而鲜活的历史印记。
——著名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白烨
陕西出文学大家,陕西作家善于浓墨重彩地书写八百里秦川的世事动荡、白云苍狗。即使比之于《白鹿原》《秦腔》这样的乡土文学巨作,《一抹沧桑》仍然有其独到的让人回味的地方。陈玺悠长的叙述语调,挥之不去的乡愁别绪,使这部近百万字的皇皇大作,既有工笔画的整饬、明丽,又具有写意画的氤氲、挥洒,可以视之为中国乡土文学又一代表作品。
——著名作家、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邱华栋
八五年初秋,渭北塬上阴雨绵绵,瓦楞上的雨线垂落在台阶下的青砖上,蚀开了青砖的蜂窝,雨滴飞溅,呈一排大小不一、节奏变换的好像冰冷水晶一样倏然消失的水花。墙头枯黄的茅草在阴冷的秋风中颤抖着,在雨水的浸泡下,柿子树变成了黑褐色。几只乌鸦抖擞着脖子,扑棱着翅膀,闪着黑豆一样的眼睛,用尖利的嘴巴啄着青色的柿子。桐木薄板做成的尚未干透的箱子上盖着塑料纸,放在屋檐下,一片泥水点坠在塑料纸上。我靠在厢房里用爷爷的棺木板支起的床上,愣愣地看着窗外浙浙沥沥的雨丝和灰色渗凉的天,既渴望早点成行,对离开家乡又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和不舍。
上学前一天下午,妈妈将收拾好的东西装进箱子中。一家人坐在床上,老人絮叨叮嘱着。天色将晚,几声闷雷,一股冷风携着雨雾撞开了窗户飘了进来。我关上窗户,拉亮电灯。父亲举着用作业本纸卷成的旱烟,眨巴着眼睛,嘶嘶地抽着,呛人的旱烟味中混着一阵阵恶臭。我伸长脖子,看见床下涌出的水流,混着猪粪。家人惊吓,跑到隔壁,见猪不断拱着墙角,圈里的粪水从墙缝的老鼠洞涌了过去。那夜,我睡在邻家的热炕上,猛然间感到莫不是老天暗示我要离开老家。
树沟积满了雨水,路面上是一串串脚窝,里面盛着雨水,边上是和着柴草鸡粪和猪屎的稀泥。我披着家里仅有的一件雨衣,家里A穿着水鞋,挽着裤腿,披着塑料纸,用棍子抬着箱子,趔趄着将我送到沙石公路边。坐上车,我看着站在雨帘中的家人。在汽车冒着黑烟,喘着粗气蠕动的瞬间,看着车窗玻璃上的泥点和雨雾中模糊变小的家人和村舍,我瞬间明白了:这是自己人生的一个界面,家乡从此变成故乡了。
东湖的浩淼,珞珈山清明时节的樱花和深秋的红叶,成了大学时代永不褪色的记忆。江南的水润和灵秀,一波波时尚和潮流。我就像一块粗糙的火山石一样,在內心坚守着黄土地的情怀。暑期回家,好多同学拎着厚重的英汉词典,報着拖鞋,串悠在一起,聊着理想和未来。我明白家人的艰辛,依旧顶着烈日,扛着担笼,走在田埂小径上,心里感到踏实而又坦然。毕业了,大家争着到南方工作。尽管没有单位,我还是将红箱子寄回了老家。一挚友不解,在毕业留言册上写到:难解你为何不去拥抱那蔚蓝的大海,却要痴痴地迷恋那赤黄苍凉的黄土地。
红箱子回到了老家的屋檐下,我却冥冥中去了广东的高校。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暑期回到老家,看着家乡亦如一座水磨一样,不紧不慢地咯吱转动着,我有內心潜藏着的沿海工作的优越感,在对传统淡淡的不舍和留恋,和对变革的期盼中忧郁地思默着。近十几年,家乡巨变,蜗居在窄长庄基中熙攘的农人们,纷纷搬到了新的宅子,古旧的老街任凭风吹雨淋,变成了杂草丛生的残垣断壁。一位老者坐在门前的青石上,举着烟锅,抹着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老街,恍惚中追忆着逝去的年华。
新街在延伸,新宅在丛生。辛劳了大半辈子的农人们,蹲在自家高起的屋脊的阴凉中,眨巴着眼睛,愜意知足。空落落的街道上秋风卷着黄叶,稀落的邻里蜷缩在自己的宅子里,没有公鸡的振翅打鸣和母鸡的咕咕觅食;没有马匹的昂头嘶鸣;没有猪沿着树沟,摆着尾巴哼哼拱食;没有羊群对着青草,咩咩撒欢;没有蔫驴摇着尾巴,用脖子搓着树干。几只硕鼠吱吱地从墙角钻出来,睇溜着黑豆一样的眼睛,抖着耳朵,看着人,摆着尾巴,招呼着一般弟兄,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树沟走过。它们不时回过头,磨着牙,滋啦滋啦地叫着。一世苦求一座宅子,本指望一家人和乐住在一起,没想到晚辈们黏附在城镇生活的边沿,家成了年节时的驿站。
一定的程度上,人就像一台计算机,故乡给了他社会化的第一个操作系统。人又不是计算机,因为计算机可以卸掉既有的操作系统,更新重装。人的第一套操作系统,会镶嵌在血脉中,构成了人的灵性的內核,只能在后续的社会活动中不断地打补丁。当补丁的校正功能超越了某个阈值,初始的操作系统就会发热。当职业的需求萎缩凋零的时候,累加的补丁瞬间破碎,剩下了还是初始浓浓的乡情故恋。
少年时,渴望长大,那是一个追梦的年代;老年时,人们不愿面对垂落的生命和不断需要保养维修的身体,更不愿触及生命戛然终结的界面,习惯于沉迷于往昔的回忆中。一生的记忆就像放置于溪流中的笼中之物,有的被稀释掉了,有的酥解发霉,支离破碎地飘走了,剩下的常常是童年的回忆。少年时代的家乡之念。就像人的初恋一样,任凭岁月的流逝和风尘的洗礼,烙在记忆的深处。如果大家一直生活在家乡,后续的经历可能会覆盖儿时的记忆,家乡变得混沌。青年时离开家乡,家乡之念永远定格在初恋的状态。
年节探家,踯躅在冬雪遮盖下的瓦砾堆中,我追寻儿时的记忆,感到莫名伤感,就像隔壁淳朴善良,一生辛劳的二大娘,突然放下了靛蓝色粗布袄背上的柴火,穿着丑不拉唧的裙子,抹着口红,烫着卷发,在街道上飘来荡去一样。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总希望老家一直留存于困苦的坡道上,回到老家好有显摆的空间?是不是为了契合自己儿时的记忆,老家就要以老旧的样子成为回忆的背景?偶遇几个发小,忐忑中问及这个问题。他们都说高现在的世事好,想到过去,脸上荡着苦痛的厌弃。
故乡的记忆就像一坛老陈醋,尘封了三十年。在时代变迁的大幕下酵解,浓烈的苦与涩淡化了,变得醇和而又绵柔。在奔五的序列中,猛然间掉了两颗牙,想起了小时候,爷爷买卖牲口时,总要扯开牲口的嘴巴,看看牙齿,那是生命力的标识。我意识到生命力的衰退,面对魂牵梦绕的家乡记忆和不断消退的故乡图景,我就像做豆腐一样,点下卤汁,慢火煨着,记忆在沸腾的锅里结点、成絮、滤块。
课本上有贺敬之的《回延安》。儿时读到“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贴在心窝上……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我被诗人澎湃的依恋情怀所熏染,常常心潮起伏。这些年,每每冬日回家,就会想到鲁迅的《故乡》,调和着《回延安》的情怀。亦如草芥一样生生息息的先辈脚下的黄土地,就像他们黝黑脸颊上的褶皱一样,满是沧桑,延展着他们的乡土执信和不屈不挠的生命力。
一稿底定,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两年间,我仿佛重新走了一遍成长之路,解开了数个少年时懵懂的困惑。我感到生命厚重了一些,因为我书写了赤黄大地上如蚁一样千百年来支撑着民族前行,并被历史的印记长期忽视的一隅苍生。
感谢《中国作家》,在长篇增刊刊发了本篇的节录。感谢作家出版社和责任编辑李宏伟先生,给予了专业的意见,并对本书的编辑、封面设计和堪校付出了半勤的劳动。感谢何新时同学的鼓励和杨安会老师对书中的背景和乡俗的校正。本书是广东东莞市文化精品项目。市委宣传部、名城办和市文联,以及各位领导和朋友,一路鼓励和默默地支持,在此一并表示衷心地感谢。
“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
陈玺著的《一抹沧桑(上下)》将人放在天地嬗变下稼穑劳作的场景中,以工笔与写意融合的手法,还原了华夏数千年的农耕生活,把准了农民与土地的情感脉搏。渭北塬上的风俗、习惯、饮食、戏曲等,贯穿始终;阉牛、劁猪、配种、杀猪、爆米花等,不离其中;挼泥、放炮、掏鸟窝、骑驴、偷瓜等,点缀其间。
由陈玺著的《一抹沧桑(上下)》以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为背景,描写了陕西关中渭北塬上几户农家日作日息的生活形态,喜怒哀乐的情感姿态。“文革”后期的社会悸动,改革初期的生活躁动,都由日常的农家生活画面一一呈现出来。这个时期有些闭锁又有些温馨的田园式的农家生活,随着时代的更变,已一去不返。正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显示出了自己的特有价值,那就是为一个时期的农村情状与农民形状,留下了一份真实而鲜活的历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