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
华子正在吃早饭,母亲拎着熨好的衣服过来,看见桌子上的及第粥原封未动,不满地数落起来,你怎么还没吃粥?华子说我又不是参加考试,吃这个干吗。母亲说,当年你参加高考,不是一考就中了?今天去法庭,图个吉利!华子看了看大碗里漂着油星的肉丸、大肠和猪肝,没吃就已经反胃了。
母亲坐在华子对面,看来她要紧盯着华子,监督他吃下去了。
堂屋大门敞开着,门外小雨淅淅沥沥。一只公鸡和五只母鸡躲进屋子里避雨,空气中弥漫着腥气。母亲嘟哝着,你爹都烧了七七了,法庭总算有了消息,如果法庭没动静,外人还不知道怎么看熊咱家呢?杀父之仇,换了西塘吴家老二,早拎着斧头去砍人了……妈不是鼓动你胡来,可你也太软弱了,当了几年小学教师,一年比一年文,一年比一年弱。
华子尝试着吃了一个肉丸,不想,腻在食管中间就不肯往下走了。母亲很不高兴,用筷子猛地敲打着桌子。地上的几只鸡吓得四处乱窜。
华子说:妈,我今天去对簿公堂,爹说过,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您尽管放心吧!母亲眼里流出泪来,她说魏强那个天杀的,头顶生疮,脚下流脓,十里八乡谁不晓得他是个赖头。政府都拿他没办法,咱小百姓还不任由他欺负?这回你爹冤死在他手里,只能你出头给那个死不瞑目的老头子讨个公道!
华子说我知道。
华子出门时,两只公鸡在院子里斗了起来,鸡冠子耷拉着,一头血红,可它们脖子上的羽毛还支棱着,哪个都不肯认输罢休。
在县法院门口,郝律师从轿车里移出了胖墩墩的身子,主动和华子打招呼。华子气喘吁吁地问郝律师,我没来晚吧?郝律师说没晚,开庭还要等一会儿,趁这工夫,我再和你说一说赔偿的事儿。华子问,数额有变化吗?郝律师说有变化,增加了八万。见华子用疑虑的目光瞅他,郝律师说,精神损失费原来是两万,现在十万,我们按上限提……不瞒你说,魏强那边托人找过我,他们的意思,刑期短点,钱可以多赔。华子瞪大眼睛说,想用钱来买刑期呀?门都没有!郝律师说华子你放心,他们买通不了我,你也知道,我对魏强也恨之入骨,这十来年,我参与他不少官司,窝心上火十来年了。我提高精神损失费跟刑事没关系,该判刑判刑,该拿钱拿钱,一点都不能便宜他。
这样,赔偿费就四十多万了吧?华子问。郝律师说四十一点五万。你看一下……说着郝律师拿出笔记本,指点着对华子说,丧葬费、被抚养人生活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失费……这是合计……华子思忖着问,刑期能判多少呢?我看法律规定最高三年。郝律师说不、不,魏强是全部责任,醉酒,逃逸,情节严重,法律规定是三至七年。
华子叹了口气说,如果我爹有过错,那会怎么样呢?郝律师愣了一下,他说你爹有啥过错?一个老人大雨天过马路,他是弱者,他没有过错。华子说假设,假设他也有过错呢?郝律师看了看华子,低下头说,那就要大打折扣了。刑期吗?华子问。郝律师说不光刑期,赔偿金也大打折扣了。
华子沉默了。郝律师摁了摁华子单薄的肩膀,他说一会儿你要庭上做证,万万不可意志松懈,心猿意马……华子,你是受害人,不要怕他,不要好人怕坏人!我们要用法律的武器惩罚犯罪,讨回公道。
开庭了,法庭里的人并不多,没有魏强那头壮声势和闹事儿的人,这出乎郝律师和华子的预料。天阴起来,尽管大厅里的灯都开着,整个法庭还是显得晦暗。双方律师开始陈述,华子瞥了一眼窗外,精神开始溜号。
出事那天下午父亲出现在小学教室窗前,他穿着修补过的黑色雨衣。华子从教室里出来,问他,爹,你怎么来了?有事儿吗?父亲说没事儿,就是想来看看你。华子愣了一下,他说我天天回家,又不是不见面……父亲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华子看,仿佛一眼没看住华子就消失了一样。华子说爹,没什么事儿我还要回去上课,还有,你回去时小心一点,下雨路滑。爹点了点头,见华子转身,又补充说,华子,爹跟你说两句话,你爹没本事,你没借爹的光,你娘也没跟我享福,你知道,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如果爹走了,你要照顾好你娘!
华子下班回家,爹还没回来,他打伞外出去找爹,找到十点半也没找到,再后来听到的就是噩耗。那个雨夜,魏强从经常出没的酒店出来,酒后驾车,快速拐过有监控的路口时,迎面撞到一个黑色的物体,车冲上人行道才停住。魏强冒雨下车,大概发现人已经死了,他见四下无人,慌乱中驾车逃逸了。
除了事实,华子的脑子里还拼出了另一个画面,确诊癌症晚期之后,爹就开始精心谋划这起事故了。这个事故成立是有前提条件的:一方面,选择车祸的方式,是因为这个方式可以获得物质补偿,以至他离世之后还可以给他和娘留下一笔财富;另一方面必须有明确的嫁祸对象。父亲是个好人,他不会有意去害人的,恰巧魏强是他的仇人。当年老房子动迁。乡政府动迁补偿协议是九万元,魏强找上门来,要给十二万,强行让父亲签字画押转给他,他耍赖打横,从政府那里赖了二十万。答应给父亲的十二万却迟迟不兑现,拖了两年才给八万元。父亲窝囊了一辈子,一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他用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复了仇,完成一次人生的壮举。另外,魏强天天在酒店歌厅里厮混,时常酒后驾车,横冲直撞。于是,一起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在雨夜里发生了,华子家作为受害者将得到几十万的补偿,而魏强也将受到法律审判,还得蹲监狱。问题是,这个案子也有疵点,比如父亲的主观意图,被撞和故意被撞的性质是不同的,父亲那天下午去学校看他,说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看来,疵点掌握在华子一个人手里。
轮到华子做证了,他凝视了国徽好一会儿。
华子说,我要向法庭陈述另外一些事实,事故当天下午,我父亲去学校找过我……法庭哗然。郝律师焦急地站起来,不顾程序地向华子提醒道:华子,你要维护法律的公正啊!华子冷静地说,我就是在维护法律的公正!……华子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说,我是一名教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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