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以色列作家阿哈龙·阿佩尔菲尔德回忆录,通过个人记忆,谱写了一首犹太民族的命运悲曲。
《穿透烟雾的记忆》是阿哈龙·阿佩尔菲尔德的自传文学。阿哈龙1932年出生于犹太家庭,“二战”爆发时居住于罗马尼亚。他目睹了母亲的遇害,与父亲走失,在贫民区度过了一段日子,又在被押往集中营的路途上经历了两个月颠沛流离的生活。出逃后,他在乌克兰的森林里度过了两年,此后南下意大利,最终来到以色列,在那里他重新寻回平静。这位备受称誉的犹太作家以动人心弦的笔触描述了他如何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里,由少年步入了成人时代。
《穿透烟雾的记忆》是阿哈龙·阿佩尔菲尔德的自传体小说。
主人公“我”1932年出生于犹太中产阶级的家庭,“二战”爆发时居住于罗马尼亚。“我”目睹了母亲的遇害,之后与父亲走散,在贫民区度过了一段日子,又在被押往集中营的途中颠沛流离长达两个月。在出逃后,“我”在乌克兰的森林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此后南下意大利,最终来到以色列,在那里重新寻回平静、获得自由。
这位备受称誉的犹太作家将童年及青年时代那不同寻常的痛苦回忆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以动人心弦的笔触描述了他如何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里由少年步入了成人时代。
第一章
我的记忆从何时开始?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记忆是在我四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母亲、父亲和我,我们第一次离家到喀尔巴阡山那阴暗潮湿的森林里度假。可有时候,我却认为我的记忆在此之前就已经开始,它诞生在我房间里装饰着纸花的双层玻璃旁。彼时,正在下雪,羊毛般轻柔的雪花正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轻轻地发出一种让人无法察觉的声音。我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出神地凝视着,直到我和白色的雪花融为一体,渐渐沉睡。
对我而言,更为清晰的记忆是与一个单词有关。那个单词太长了,很难发音。那个单词是德语单词Erdbeeren,意思是“草莓”。那是一个春天。母亲正站在敞开的窗户旁。我坐在她旁边的一张椅子边上。突然,侧巷里出现一个年轻的鲁塞尼亚姑娘。她的头上顶着一个宽大的圆形柳条篮。篮子里装满了草莓。“Erdbeeren(草莓)!”母亲大叫道。母亲并不是2 冲着那个姑娘喊的,而是冲着在后花园里的父亲喊的。父亲离那个姑娘很近,他叫停了那个姑娘。那姑娘把头顶上的篮子放了下来,父亲和那姑娘聊了几句。父亲笑着从他的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币递给那个姑娘。那姑娘则把那个篮子连同里面所有的草莓都给了父亲。父亲走上台阶进了屋里。现在总算能近距离地看着那篮子了。篮子并不深,但极宽;小小的草莓红通通的,依然散发着森林的清香,十分新鲜。我多么想把手伸进篮子里抓一把草莓,可我知道父母肯定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然而,我的母亲了解我,她从篮子里抓了一把草莓,把它们洗干净后装在一个小碗里给我吃。我高兴极了,高兴得快要不能呼吸。
按照老规矩:母亲在小草莓上撒糖粉,加上奶油,然后把这美味佳肴端上桌来给我们品尝。我们根本不需要开口再多要一份草莓:母亲端出很多草莓,越来越多,我们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仿佛我们快要把所有的草莓都吃光。然而,不必担心,篮子还是满的,即便我们连续吃上一晚上,篮子里的草莓也不会少太多。“可惜啊,没有客人来。”母亲说道。父亲偷偷地笑着,仿佛是个共犯似的。第二天,我们又吃了更多的草莓,草莓快要从碗里溢出来了。然而,这一次我们有点心不在焉,不再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了。母亲把剩下的草莓放在食品储藏室里。后来,我亲眼看见这些新鲜的草莓变成灰色,变得皱缩;那天,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想到那些草莓,我就感到很难过。那个由简单的柳枝编织而成的篮子在我们家放了好些天,每当我瞥见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天它躺在鲁塞尼亚农村姑娘头上的样子,活像一顶红色皇冠。
更为清晰的记忆是我们在河岸边、在田野的小径上、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散步。记忆中,我们爬山,坐在山顶上四处眺望。我的父母很少说话,他们专心地聆听。我的母亲尤为专注。当她在聆听的时候,她的那双大眼睛睁得很大,仿佛想把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吸收进来。家里也常常十分安静,很少有交谈声。在我的记忆中,那段遥远的岁月里没有言语,没有词组,只有母亲的凝视。母亲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和怜爱,我至今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温柔和怜爱。
我们的房子很宽敞,有很多房间。阳台有两个,一个面对着街道,另一个面朝向公园。窗帘很长,垂曳在木地板上。每当女佣换洗窗帘的时候,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淀粉浆的味道。然而,比起窗帘,我更喜欢地板—— 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更喜欢覆盖在地板上面的地毯。我在印有花朵图案的地毯上用木块搭建街道和房子,让玩具熊和锡制小狗住在里面。毛毯很厚,很柔软。我瘫坐在地毯上好几个小时,假装自己正乘坐火车旅游,穿过大陆,最终到达我外祖父居住的村子。
夏天,我们会去外祖父居住的村子。单单想到要去那里,就会让人有点昏昏沉沉,因为过去拜访外祖父母的记忆浮现在了脑海里。然而,此后,我记忆中的映像变得非常模糊,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无独有偶,只有一个单词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单词是mestameh—— 意思是“大概”。这个单词很奇怪,而且难以理解,可外祖母每天都要重复说好几次。我多次想问这个奇怪的单词的意思是什么,可我还是没问出口。母亲和我说德语。有时候,我觉得外祖父4 和外祖母说话的方式让母亲感到不自在,而且母亲不愿意让我听到外祖父母的语言。我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外祖父和外祖母说的是哪一种语言?”
“意第绪语。”母亲在我耳边轻声说。
村子里的白天很漫长,一直延伸到白夜。村子里没有地毯,只有垫子。甚至连客房也有垫子。脚一踩在垫子上,垫子就会发出一阵干瘪的沙沙声。母亲坐在我的身边雕刻一个西瓜。村子里没有饭馆,也没有电影院;我们坐在外面的院子里直至夜深,我们看着落日变成夜空中央的一弯明月。我努力使自己不要打瞌睡,可最终我还是睡着了。
村子里的日子有其独特的小魅力。三个吉卜赛人组成的乐队突然走进院子里,开始弹奏起悲伤的小提琴曲。外祖母没有发脾气;她跟他们很熟,所以让他们继续弹奏。他们的演奏让我变得越来越悲伤,甚至让我有想哭的冲动。母亲帮了我一把,她让吉卜赛人不要再弹奏了。然而,他们不肯停下来。“不要让我们停下来!这是我们吉卜赛人祈祷的方式!”
“可你们把孩子吓坏了。”母亲恳求道。
“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不是坏人。”
最终,母亲给了他们一张纸币,他们便停止了弹奏。其中一个吉卜赛人试图走过来向我示好,可母亲让他和我保持距离。
吉卜赛人刚离开后院,一个扫烟囱的人出现了。那人个子很高,身上套满了黑色的绳索。他打算马上开始工作。他的脸上沾满了烟灰,当他站在烟囱管道旁时,他看起来像是母亲在我临睡前给我读的格林兄弟童话里的恶魔。我想跟母亲分享这个秘密,但我拿不定主意。
傍晚时分,牛群从牧场归来。牛的低哞声和飘扬的尘土使空气中弥漫着忧郁的气息。然而,忧郁是短暂的,每天晚上例行的煮果酱活动马上就把忧郁一扫而光。李子酱、雪梨李子酱、熟樱桃酱—— 每一种酱都在每晚特定的时刻熬煮。外祖母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大铜锅,将它放在花园的篝火上。篝火早在黄昏时分就已经被点燃。现在铜锅正闪耀着金黄色的光。大多数晚上都是这种果酱沸腾的景象。外祖母尝一尝,搅一搅,加入月桂叶,终于给我端来了一碗暖暖的果酱。然而,这一次,我怀着急切心情等待许久的甜果酱却没有给我带来幸福的感觉。我害怕今晚结束,害怕明天早上我们必须爬上一辆马车回到城市—— 这种恐惧如今占据着我,悄无声息地破坏着我的幸福。我抓着母亲的手,亲吻它,一遍又一遍,直到我陶醉在今晚所有的果酱香味中,在草席上陷入了沉睡。
在乡下,我和母亲待在一起。父亲在城市里打理生意。父亲突然出现时,我觉得他似乎有点陌生。我和母亲一起去河边的草地,或者,更确切地说,去普鲁特河的其中一条支流边的草地。河水涓涓,波光粼粼,双脚踩在柔软的土地上。
夏天,日子慢慢地拉长,仿佛永无尽头。我知道如何从一数到四十,知道如何画花儿。再过一两天,我将学会如何用大写字母写我的名字。母亲一刻儿也不会离开我。她的亲近是如此美好,以至于离开她哪怕是片刻,也会让我感到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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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现在看到的是沉思与记忆的片段。记忆让人难以捉摸。人的记忆往往是选择性的;人只记得自己选择记住的事物,而这些事物往往是美好愉快的。和梦一样,记忆是从事件的滞流中提取特定的细节——有时候是微小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然后将之牢牢记在心里,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使之浮现水面。和梦一样,记忆赋予事件以意义。
自孩童时期起,我就觉得记忆是一个活跃的蓄水池,使我整个人生机勃勃。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会坐着想象着自己在乡下的外祖父母家里过暑假的情形。我会坐在窗边好几个小时,想象着在那里的旅程。我记忆中的所有假期都会生动形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记忆和想象力交织在一起,仿佛在那段尘封已久的岁月里相互较劲。记忆是有形的,如同固体一般。想象力拥有翅膀。记忆指向已知,而想象力驶向未知。记忆总是给我带来愉悦和安宁。想象力总是带我飞向一个又一个的地方,最终却总是让我沮丧。
有时候,我明白有的人单靠想象力而活。我的叔叔赫伯特就是这样的人。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然而,因为他活在想象的世界中,他浪费了一切,变得一贫如洗。我更加了解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穷人了,靠着好心的家人施舍过活。然而,即便他已经一贫如洗,他还是继续做白日梦。他的目光会穿过你固定在远方,而且他总是谈及未来,仿佛现在和过去都不曾存在。
我遥不可及的、埋藏心底的童年记忆竟然如此清晰,真是妙不可言。我尤其记得喀尔巴阡山脉和延伸至山麓的广阔平原。战争爆发前的最后一个假期,我们贪婪地望着群山和平原,既害怕又渴望,仿佛我的父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的假期,知道从此以后生活与地狱别无二致。
“二战”爆发的时候,我七岁。时间的顺序开始变得混乱——没有夏天,没有冬天,没有在乡下的外祖父母家里长时间的逗留。我们生活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犹太人隔离区里,秋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就被赶了出来。一连几周,我们都在路上奔波,后来我们进了集中营,最终我成功地逃了出来。
“战争”期间,我身不由己,像是一个有着一个地洞的小动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有着好几个地洞的小动物。我的大脑和感觉受到束缚。事实上,有时候,我的内心会涌现出一种既痛苦又惊讶的感觉,这种感觉源于我不明白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然而,这些反思会随
着森林里的雾气消散而消失,而我体内的动物本性会回来保护我。我对那段战争的岁月记忆并不多,仿佛战争并没有持续进行了六年。当然,有时候,画面从浓厚的迷雾中显现:一个暗影、一只被烧焦的手、一只只剩下碎布的鞋子。这些画面有时候像火炉里的爆炸一样来得猛烈,却又快速地消失,仿佛不愿暴露自己,而后便又是那条黑色的隧道。我们将那条黑色隧道称为战争。这是有意识的记忆的缺点。然而,人的手掌心、脚底、背部以及膝盖的记忆比脑海的记忆还要深刻。我若知道如何从这些地方获取记忆,我会被我的所见所闻所压垮。有几次,我能够听到我的身体的记忆,接着我便写了几个章节,然而,这不过是一直埋藏在我心中的不安的黑暗片段。
战争结束以后,我在意大利的海岸边待了几个月,接着又在南斯拉夫的海岸边待了一段时间。那段时光里,我仿佛置身在美妙的遗忘世界中。海水、阳光和沙子抚摸并安慰我们,直至日落。晚上,我们会坐在火堆旁,烤鱼和喝咖啡。受到战争影响的各种各样的人在沙滩里游荡:音乐家、玩杂耍的人、歌剧演员、演员、阴郁的算命人、走私者和小偷。在这群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有年仅六七岁的儿童艺术家,这些儿童艺术家被道德败坏的“经纪人”收养,“经纪人”会拉着他们四处流浪卖艺。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场表演,有时候甚至有两场表演。
后来,来到遗忘被加固了的基地。很快,我们就带着遗忘来到了巴勒斯坦。当我们抵达巴勒斯坦的时候,我们已经将以往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以色列在某种程度上是意大利的延续。遗忘找到了沃土。诚然,那段岁月里盛行的意识形态总是帮助并支持这种记忆的封锁,然而,建造城墙的命令并非只源于外部。有时候,我在战争中的所见会统统从记忆的地基里溜出来,宣示自己的存在的权利。然而,他们没有能力推倒遗忘世界的支柱,也没有生存下去的意志。而生活本身也在说:忘记吧!集中精神!基布兹和各种不同的年轻村庄是名副其实的培养遗忘的温室。
多年来,我一直沉浸在遗忘的睡梦中。我的生活流于表面。我对内心深处那个拥挤破旧的地下室习以为常。没错,我总是对它们心怀畏惧。我有理由相信在那里翻滚的黑暗生物正变得越来越强大,终有一天,当我的地下室再也容纳不下它们时,它们便会冲出来。这种爆发的确偶尔会发生,但总是会被压制住,然后地下室再次被关闭锁上。
这样持续了多少年?这样的疏离,这样的区分此处与他处、这样的区分上与下?这种挣扎的故事就在这本书里,这本书像一幅展开的宽画布:记忆与遗忘,一方面感到混乱和无能为力,另一方面却渴望有意义的生活。这本书并不是提出问题然后回答问题。这本书,借用卡夫卡的话,是对挣扎的描述。灵魂的各个方面都参与了这种挣扎:关于家和父母的记忆,关于喀尔巴阡山脉纯粹的田园美景的记忆,关于我的外祖父母的记忆,以及关于不断涌进我的灵魂的许多光的记忆。除了这些记忆,还有关于战争、战争造成的毁灭及战争留下的伤痕的记忆。最后,是在以色列生活的漫长岁月:在地里干活、学习语言、克服年轻时的迷惘、上大学、开始写作。
这本书并不是概述,而是试图(或许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尝试)整合我生活的不同方面,并将它们与它们存在的根源联系起来。本书的读者若是期待我这一生的故事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的准确的陈述,怕是要失望了。本书是我生活中的各个部分在我的记忆中的整合,它们生机勃勃、不断搏动。许多事情已经被遗忘和淡忘。起初,看上去只留下了一点记忆,可是,当我把一段记忆放在另一段记忆旁时,我发现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记忆不仅被合成一个整体,而且被赋予了某种程度的意义。
一幕幕场景令人难忘……极其残忍,令人心碎、悲痛不已。一部充满奇特力量的作品。
——《星期日电讯报》
尖锐而又能唤起共鸣的生命插曲……一个不同寻常的离奇故事。
——《星期日独立报》
辛辣而又紧张刺激。每一幕都需要细细思考、品尝、回味。阿佩尔菲尔德展现给我们的是暴力、残忍、仁慈,以及最重要的,是奇迹。
——《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