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的“神秘”,就是类似这样的空间无限性,以及寂静的声-音。某个程度上,我似乎也感觉到你们作品中,同样都有着对某种“无限的寂静”的试图追索,这有可能就是我们自身生命源处的家,也可能是什么隐藏在“家”后面的讯息,正透过如薇依所说的“什么响声,它只有穿越了这种寂静之后,才传到我这里”。
我越来越相信,好的作品会发出“复调”的声音,也就是说会在传出第一层次的声音后,还继续传出来第二、第三层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常常超乎了创作者的安排,也不容易听见。但这可能就是薇依所说的“第二等、第三等级的无限性”,是一种神秘的讯息。
Y作品中,总是罩着一层朦胧蓝光似的,于我就像是在微微扣问着什么难解的问题;c的作品则是想拆解开一个神秘机关,想看清楚那背后究竟躲着什么东西。手法上,我觉得w在面对时间与记忆这议题时,像是依旧有种未明敬意的凝看,而c却是勇敢也残酷地一脚踩了进去,是大不相同的。
一个是捕捉,一个是拆解,对象都是记忆。
床睡觉,并且再次翻阅Y上次送我的作品集,后来思绪飘荡,就起床来,看到你终于寄出的这封信。在这本由w和你共同创作的书里,记录了你们延续到现在第五阶段的成果,相当惊人的一本书。把这系列作品看成活体,让它一直自由生长,你也同时一直记录,力量真实也厚重!
关于你提到上个周末开始拍摄附近的湖,让我回想起二oo五年你所策划与执行的《湖》,我们把两人从初次合作展览时的策展人与艺术家关系,完全逆转过来,多么有趣!当时我觉得以“湖”作主题是神秘难明的,你也草率以端康成的小说为理由回答我,但显然“湖”其实从未消失于你的内在,也扮演着什么神秘的角色位置。我想引述一段你当时策展论述的文字:
此外,这个题目之所以如此吸引我,还在于它令我联想到某种秘密空间,一个人们忆起的地方,一个值得回忆的地方;可以浮游在它如镜的水面上,可以在它附近露营,可以做梦,也可以潜入那深深的黑、绿、蓝底下,甚至是透明的黑暗由……
依旧像是某种对家的扣问。
你提到c作品的反复凝视自己家族人物,确实在作品中显现出无尽的漫长路途,令人敬畏也困惑。我不知道c的终点是什么,但似乎总嗅闻得到死亡气息飘绕,是一种哀悼、崩坏与腐烂,也是一种回顾的身姿。C所提到荷索的电影《天谴》里,那种华丽/原始、浪漫/现实、征服/瓦解交错的路程,比较让我联想到Y的创作状况,尤其虽然时时还有躲在暗处射出的箭,但瓦格纳音乐的神圣召唤,让这旅程有着某种浪漫的渴望。c于我则会想到的是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是崩坏后的废墟场景,虽然当年怀抱的梦境还依稀可辨,但生机不再,记忆如梦。或说Y是那个梦想境地犹存的克劳金斯基,狂野难屈,而C是那个已透视生命本质,因此不再相信的马龙·白兰度。
你们两人可以直接谈一下“家”是什么吗?
我们三人用两种语言写信,大家当然都辛苦,但是沟通本来就困难,不管用的是什么语言。我们就还是继续试试吧!真的写不清楚,还可等到见面时边喝酒边说的。之三
感冒了一阵子,仍依惯例以单薄瘦弱身体作对抗,坚持不吃药、不看病,结果上周六突然病倒,睡了两天起不来,除了水什么都没下肚。结论:本人决定向微小的病菌致上敬意!那么微小,力量却那么巨大。
回顾一下我们半个月的书信,觉得相当有趣,从各自言语到渐有交集。只是你们对彼此提出的问题,好像比较不直接回答,是C含蓄的个性以及Y中文太差的原因吗?因为好像没人问我问题,所以我继续说我的了。
C说:“家是永远回不去的境地,记忆才是真正永恒的家。”我在想,或者应说“家”根本从来没有一刻消失过,只是不断地转换面貌,“记忆”才是那个回不去的境地?纪德曾说:“记忆是对明日幸福的阻碍。”我年轻时深深相信这说法。现在反而觉得记忆是创作时最大的资产,但我坚持让记忆流动,不以过度的事实与证据来凝固它,因为记忆本不同于“事实”,记忆有着想象的神秘气息,那是所谓的“事实”永远不能具备的。而且神秘是不可言说,也不可命名的,记忆具有神秘的基因。
另外,到底什么才是“永恒的家”呢?就像Y提到他不断于异地流转的过程,哪一段才算是“真的家”呢?若决定是其中一段,那其他的都是家的“伪作”了吗?Y以时间与语言来作这问题的衡量,于此我是有些怀疑的,我觉得关键还是在于“认同”与“被认同”的问题上,时间与语言可以帮助这部分,但并不会为人解决这部分的真正问题的。P6-9
我对声音的幼时记忆,经常与我对疾病的记忆连在一起。
最鲜明的印象是病着的日子,一人独躺偌大榻榻米床上,听晨起一切喧喧嚣嚣。兄姐们吵闹着预备上学去,父亲也穿衣打领带要上班,早食的小菜贩子在楼下摇着叮叮的铃,母亲喀哒喀哒奔下楼梯,一屋子吆喝吃穿声交错不绝。
终于一一离去,寂静下来。
然后,母亲会再入房来探看我,告诉我她要出去买菜了:“一会儿马上就回来。”又说:“不要急,要乖乖躺着,我会买红豆米糕给你吃,可是,绝绝对对不可以跟他们说喔!”我知道她所说的“他们”,就是一样欲想着红豆米糕的兄姐们。是的,母亲,我当然不会说的,我无意炫耀,也根本不会急,我不是那种人,我是到长大后,才显出急切模样的。
母亲出门之后,洗衣妇人悄悄在廊外磨石子洗台上,手洗起我们的衣服,水声哗啦啦。妇人有时低低哼着客家歌,有时晴日般大声与某妇人隔墙开心聊天,完全不知觉我的存在。那时,只有客家话语和无名歌曲,轻微地飘摇在空气中。
那是我与寂静以及因之而生的声音,安然独处的时光。这样的一切是那么美好,让我甚至恍惚觉得,病者本是最幸福的入了。
生病的记忆与声音特别相联系。上小学时染了重病,被从南方的小镇,送到邻近的城市,入住诊所医师的家。他们让我独睡二楼的榻榻米房间,整日皆我一人,父母在周末来看我。那时我太虚弱,连起身窗台的气力都无,就以耳朵捕捉不断穿梭来去的街景,譬如上下学时欢乐的儿童、卖吃食的小贩、偶然相互争执对语的路人,以声音涂抹想象。
在美国念书时,也大病一场。那时省钱没有买医疗保险,就回宿处锁门关窗,禁食躺卧,自我修护,只留几灯一座,喝水读些书,安静听着世界流转过去。一切既近也远,不能喜也不能悲。约三日后,再起身,病好了一半。
这样与声音的关系,伴随我颠颠仆仆的健康状态,大约到了三十岁才作了改变。也就是说三十岁之后,虽然我的身子看来依旧不强健,却也奇怪,竟然不常生病了(母亲心怀感激地说那是菩萨对她私下的承诺)。但我一直没有忘记那恍如单弦反复的声音,既幽微温柔绕身又是无情瞬间远扬。
倥倥偬偬,唯有病者才得聆听。
因之特别怀念,并思索着:难道是因为离了病者的状态,也同时失去聆听世界的幽微位置了吗?难道强者不能见,也不能闻吗?如今我有时也不免回顾纳闷着:或其实是我的身体根本就明白,那样因病而得眷顾的时光已逝,所以不得不健康起来吗?而且,虽知成为蒙人眷爱的强者,是没有聆听的权力,依然只能任其远去吗?
所以,久久没有再听得那声音了。以为与自己的生涯茁长有关,或是与后来大半生命所度过的台北以及他城历练有关,所听见的声音越是匆匆短促,可听见的事务也越发局限尖锐,如强鼓砰砰耳畔,无法略去。当时,并不能自知这样的声音,究竟是好是坏,只害怕听不到所有他者都听闻的声音,如逐波翻涌的浪,一刻不能自松弛。
中年时,一次交换艺术家到洪都拉斯去,在偏远穷困某山村居住两月余,因语言关系无人得说话,竟像哑者般地度着日子。如今回想,许多声音影像流转如灯,反而难忘。回到台北,毅然结束已十年的建筑师事务所,像决定闭上那滔滔不能自绝的嘴巴,希望重启闭塞已久耳朵的聆听能力。
这样一晃,也已十多年,这段时间,我一直穴隐般地住在台北山边的东湖。先是,开始听到隔街山丘众鸟啁啁啾啾,欣喜让我悠悠醒来,躺卧床上听那些高低长短的啼音,仿佛各自的喧嚣里,又隐着什么神秘讯息的既和谐又完整。多么神奇啊!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各异的鸟全然鸣唱,又相互共鸣融为一体?
日后,我逐渐发觉这种众音齐鸣、和谐又同调的现象,其实在我日日的生活里,并不少见。譬如此刻,我凝望窗外,阳光意外明亮饱满,风悠悠吹拂,阵阵喧哗扰动满布我阳台的长春藤叶片,稀里哗啦;百叶窗的杆子一摇一晃轻击着窗框,发出细微咚咚咚的声响,远后方阳台浴缸旁的风铃,悠悠扬扬同声回应;眼前有几棵大王椰子,随风婆娑韵律摆动,缓慢低沉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饱满的阳光低音吟哦,无声却有力。然后,急急飞过的鸟,呜叫穿划过这一切,奔向那未明的远方。
鸟也会停落下来,完全没有注意我存在,几只远立在阁楼屋顶,优雅修整自己的羽毛,自在怡然抬头四望,朝天际鸣叫几下,振起翅膀又飞去。这些鸟我都不能识得,有的华丽,有的朴素,有的硕大,有的小巧,来来去去,穿梭不停。我不觉得我必须知道它们是什么鸟,因为它们恐怕也不会在乎我的名称为何。
夜里的声音也很神奇。当一切都暗去时,声音的精灵便活起来了。因为声音本是不爱被看见,声音并不依赖视觉而存在。我常睁着无用的眼睛,躺在我半层阁楼的床上,自在驰飞作冥想,敏感的耳朵不时接收到细微声响,与我的思绪相应合。有时我难分辨,是这些神秘隐身的细微声响,召唤、引领我内在的思维走向吗?或者,其实根本是思维,在我生命的现实路径里,不断为我敲击出各样乐音来的呢?
最难忘夜里的声音,是九二一大地震那夜。醒来意识到这事实时,我先拨了电话给那时独居的母亲,她住在城市的另一端。母亲说:“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呢!”然后絮絮叨念着注意的事情,譬如烛火的安全,食物有无短缺,用水一定要储存……那时候,我同时听见街路上,人声哗哗的喧扰,有人携全家驰车远去,发出尖锐急切的声响;有人成群移到巷口的公园,显得不安也焦躁。然而,那时刻天地却沉寂,无声也未明。
我也喜欢轻轨的声音。有一次,我坐在一个咖啡店,看见与我等高的车厢,眼前悠悠跑过,发出微微韵律般的震动。那是一种介于声响与震动间的波长,像是在母亲怀里晃动入睡的节奏,也像是情人相拥黏腻的波涛韵律,让我悠悠神往。是城市的声音,人的真实生活所发出来的声音,像是远处的夜市喧嚣余音,某家夜里突然啼号的孩子,周日下午传来谁家快乐的卡拉OK,既真实又遥远,温暖也清凛!
于我,声音在记忆及我内在心灵间,有着神秘难明的联结。比诸影像,声音似乎更能让我泫然泪下。我想,应该是因为声音可以穿越一些壁垒,得以入到被闭锁的神秘某处所,揭出一些我所无法抗拒与自掩的讯息吧!
我其实相信城市的声音都是美好的,像树林里的一切声音本都是有机也必要的。有些尚且不能被接受的城市声音,我宁愿认为是或者还没找到自己融入的方式,也或者是,我们还没空出这些声音可以进入的位置。
声音本旱纯然的.
阮庆岳著的《声音》是一本让人感动的书。六十三篇浓淡皆宜的小品文有着日常灵光涌现的哲思,文笔洗练优美,观念多元开放,态度温和坚定,诉说着和恋人、亲人、友人款款缱绻的心声。
建筑与写作,是跨界人阮庆岳的白天和黑夜。本书以建筑人之眼直视现代都会结构,寻找让建筑和文学可以依靠的力量。
《声音》是第三届中国建筑传媒奖建筑评论奖得主、台湾著名建筑师阮庆岳的最新随笔集。作者以建筑人之眼直视现代都会结构,诉说款款缱绻的城市声音,具有文学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