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突然想起那位百岁老兵,今年该是一百零二岁了。按当时的状况,老人一定还很健康。因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执着地再等十年,以老兵的身份,去一趟天安门广场。
电话拨给他女儿时,却听说老人已经于2016年4月份去世了。
女儿深深责怪着自己。她说父亲是因为不小心摔断胯骨无法做手术而在疼痛中离去的。这样的去世方式,让人万般心痛!
等不来的十年
2015年深秋,落叶一路。
从武乡县城一路向东,向洪水镇韩青垴村行进。
之前与武乡县民政局沟通采访对象时,他们并没有把李月胜老人列入,缘由是他年龄太大了,腿脚及语言沟通怕都不顺畅。无意中看到他的出生年月,发现他是这份名单中唯一一名百岁老人。
有些遇见,错过可能后悔一生。
就这样,第一个便走进他的家门。
多年了,没领略过浊漳河两岸深秋的滋味。落叶、芦苇、庄稼在秋风中交织呈现,竞相展现着秋之魅。顺着浊漳河水而下,在洪水镇一处岔道口作别浅浅的河流,自北而上。去往韩青垴村的路弯弯曲曲,但很顺畅干净。尽管是我的家乡,却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区域——武乡县东部。秋日的乡村路上风景独好,饱满的果实已过了最轰轰烈烈的收割期,只有少量还待在地里,必是家里的主人因事忙碌拖延了带回它们的时间。只剩下秸秆的田地里,散发着淡淡的忧伤气息,满目尽是萧瑟之美。
我在久违里迫不及待。
院门开处,村支书在,李月胜的女儿在。
这是一个像婴儿般干净与可爱的老人!坐在他身边,有一股想亲近他的冲动。岁月残酷,当月整整满一百周岁的老人听力有了严重障碍。但纯净而天真的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两条腿伸直坐在炕上,两手放在两腿下,上身前后晃动着,嘴里时而还哼唱一些曲调,像被妈妈关在家的小孩无聊玩耍。
他的云淡风轻,瞬间击碎我一颗汹涌澎湃的心。
山河碎过,重整的疼痛也早已成为过往。每一天,风依然翻山越岭吹进太行山,再贴着浊漳河哗哗流动的水漂向远方。
百年历程,早让岁月抹平,顺着风,顺着水,灰飞烟灭。
突然觉得,还有什么不能化解?
李月胜老人看着女儿,“抽根烟吧?”
女儿说:“抽了又要头晕,你看人家这个女娃娃好看不?”
于一百岁的老人而言,我自然是一个女娃娃。于是我们聊天,很大声地,在他的左耳边。
李月胜老人1938年3月参军。那时候,在武乡黎城通往河北涉县的东阳关至响堂铺一带的战斗正撼天动地地打响,八路军129师以386旅771团、772团;385旅769团三个团的兵力,伏击日军108师团辎重部队一百八十辆由黎城开往河北涉县的汽车。
徐向前副师长对阵森木少佐。
那一场战斗,山谷雷动、硝烟弥漫;包围与突围较量,援救与打援争锋!最终以我方胜利宣告结束,缴获大批军用物资——迫击炮四门、歪把子轻机枪十八挺、三八式步枪数百支、黄呢子大衣上百套等。万般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没有驾驶员,日军的一百八十辆汽车在熊熊大火中成为一堆废品。日军四百多名随车军人,除三十几人漏网外全部被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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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这本书,为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叫武乡。
武乡,是一片古老的土地,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已有七千八百多年历史;这也是一片苦难的土地,曾经血雨腥风、民不聊生、战火纷飞。这部书,写的就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场战争,距今已经七十多年。
七十年,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或者一片土地来说,似乎太短。但对一个人来说,很漫长。写作这部书,从201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到2017年抗战全面爆发八十周年,时间跨度长达两年。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
“武”与“文”相对,武,勇猛威武,为武装、战争、军事之意。在写作这部书之前,我从来没有细想过我的家乡——武乡,她的历史竟然与战争这样紧密。从字形上看,武,从止,从戈,止戈为武。我理解为,以正义的战争反对非正义的战争。
战争,必然会产生英雄。而我笔下所写的,却不是战场上的英雄。他们与当年那些显赫的英雄一样,都是从敌人的炮火中走过来的,都是从成堆的尸体里爬出来的。是无数个他们,用血肉之躯筑成钢铁般的长城,替我们挡了敌人的刺刀,挡回敌人的炮火。因此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铁骨铮铮的英雄。他们是幸运的,他们亲眼目睹了中国的强大和繁荣。
一寸山河一寸血。
遥想当年,他们,本可以像今天的我们一样,温暖地坐在阳光里,安然耕作在田间地头。然而国难当头,这些身无一技之长的农民,扔下锄头,走出地头,扛起简陋的枪支,成为冲锋陷阵的战士。这阵势让他们恐惧。然而,刀枪正指向他们,炮火正焚烧他们的家园。于是,抛下小家,保卫大家,便成为他们青春唯一的誓言。还有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放下一切,为前方的战士送上小米,送上布鞋,送上枪支弹药,送上火热的心,甚至牺牲生命,只为将侵略者早日逐出国门。
小人物,大历史。近代的中国,苦难深重。不想挨打,便得自卫,便要还击!没有枪,自己造;没有炮,把敌人的夺掉。抗战这些年,中国伤亡人数达3500万以上,约有900万人民死于战火,9500万人民沦为难民。这些无名的死难者,都是无辜的老百姓。中国,以如此伤痕累累的数字在一百多年来第一次取得反对外来侵略斗争的完全胜利。
含泪为胜利鼓掌。
这些血泪斑斑的数据,那些轮番的大屠杀,您还记得吗?
回溯七十年前,无论是老兵还是经历了灾难的百姓,不止一次告诉我:不想提,不想提了。面对苦难,我们都愿意选择性遗忘。所以,我是在揭他们的伤,戳他们的痛。可是,遗忘的代价太巨大。于是,这些深明大义的老人,擦掉眼泪,一点一滴,忍痛为我掘出这些关于战争记忆的碎片。他们口述的历史犹如一曲曲幸存者哀悼遇难者的挽歌,又似一纸纸控诉侵略者的罪状。作为记录者,我感受到的是苦痛、耻辱和愤恨,以及战争给他们心灵留下的巨大悲凉。如今,他们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上,若不是我突如其来的到访,他们将永远把这些苦难的往事独自埋葬。
2017年,当我再一次走进武乡县民政局。负责这项工作的刘晓维同志重新打印了一份幸存的老八路名单给我,数字已由两年前的24名变为11名。他又指着其中一位说:“这两天估计也不在了,正准备核实。”瞧!时间一直与我抢夺他们。如果再过五年、十年,我们还能听到这些鲜为人知的战争记忆吗?我们还能找到这么多历史见证者吗?而这一切,也只是这场侵略战争给我们留下的惨痛记忆中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镜头。大量的人和事,都已化作苦难的记忆,已经碾作尘泥散落在祖国大地,等着我们去寻找、去抢救、去挖掘、去记录!由此,这场战争的亲历者、见证者们,他们生命中可承受与不可承受的轻与重,又岂是我这部薄薄的小册子所能承受的了的?!
苦难不能回避,历史必须铭记,悲剧才能不再上演。铭记他们,不仅仅只为告慰他们。而是,让我们避免成为他们。作为作者,我比谁都希望这本书早日出版,由衷希望,尽可能让更多的依然健在的老兵看到这本书,翻翻这本书,从中触摸到他们光辉的名字。
为了守护记忆!也不仅仅是。每当我的脑海再次出现这些老兵满是皱纹的脸庞,他们口述的历史细节就像玻璃碎片一样在我眼睛里折射出民族苦难的光芒,刺痛着我的心灵。责任与使命促使我的笔,不能辜负这片土地的沉重,以及那些无辜的牺牲与不幸。这一切,不应该这样静悄悄地被掩埋在时间的尘埃中!我们不应该满足于在遗忘中麻木快乐度日,而应该为那些被战争铁蹄践踏蹂躏的底层人们包扎情感的伤口,把民族的苦难记忆转化为制止罪恶、反对战争的生存智慧和精神力量。
让记忆,反对遗忘!
这几年,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执着地书写武乡?答案其实很简单,那是我的家乡,我美丽而忧伤的家乡。
但是,书写武乡,又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家乡。
武乡,地处太行和太岳两座大山之间,北部的石盘山、广志岭成为从晋中谷地通往上党地区的天然屏障,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翻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史和中国的革命史,武乡这个名字出现频率颇高,八路军总部在转战中总共走过八十二个村庄,仅在武乡就走过九个村庄,也是转战三十五个县中走过的村庄最多的县。八路军总部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和左权副总参谋长等领导人,从1937年11月14日首次进驻武乡,到1942年6月17日最后一次离开,先后进驻了五次,驻扎时间长达五百三十六天。在这里,他们与129师刘伯承师长、邓小平政委,在太行山上,指挥名震中外的八路军战胜了重重困难,与敌作战一万多次,歼敌十万余人,建立了晋察冀、晋冀鲁豫、晋绥、山东等抗日根据地。南至黄河和陇海路,北至大青山,西临黄河与陕甘宁边区相望,东至渤海之滨,把广大的华北敌后,变成了强大的抗日战略基地。抗战时期,先后有八个旅、三十一个团在武乡战斗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留下了一代开国元勋与将领的光辉足迹,刘少奇、朱德、任弼时等一大批老一辈革命家都曾在此运筹帷幄,指挥华北抗日游击战争与根据地建设。开国将领中五位元帅、五位大将、十九位上将、四十九位中将、三百位少将都曾在此战斗、工作和生活。这里不仅是华北敌后抗日游击战争的司令部,也是华北妇女抗日救国运动的中心。中央北方局妇委领导人浦安修、刘志兰、卓琳、王泓、马玉书、孙明、黄娣、徐若冰等,“抗大”总校的郝治平、傅涯等,特别是我国现代革命斗争史上著名的妇女运动领导人康克清、李伯钊、刘亚雄等,均在这里长期生活、战斗,领导和组织了当地半边天的妇女解放运动,带领勤劳、勇敢的太行妇女冲破封建牢笼,走上抗日战场,投入大生产运动,为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做出卓越的贡献,在我根据地妇运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到1940年,八路军队伍已壮大到四十万人,收复县城一百五十座,解放敌后人民四千万,迎来了抗战胜利的第一缕曙光。进驻次数最多、驻扎村庄最多、驻扎时间最长,奠定了武乡在中国抗战历史中的地位。
抗战那些年,淳朴善良的武乡人民全民上阵,“出粮、出兵、出干部”,抗战支前,英勇献身。不足十四万人口的武乡参加各类抗战团体的人民竟达九万人之多,报名参加八路军的武乡子弟达一万四千六百多人,武乡兵民血洒抗日疆场为国捐躯的烈士近两万人之众!武乡全民投身于抗战洪流,一批又一批优秀干部调往各地,仅从武乡调出的区级以上干部就达五千四百名,正式载入《英名录》的烈士达三千二百多名。 在武乡战斗与工作过的老首长说:“领袖的足迹在这里留下,人民的军队在这里壮大,民族的脊梁在这里挺起,时代的精神在这里升华……”
武乡,是八路军之都,民族脊梁!
武乡,是一座没有围墙的抗战历史博物馆,一首永远唱不完的英雄之歌……
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常常会提到日本人;上小学写作文,还在老师的指导下采访过村里放羊的爷爷,他时而怒气冲冲时而骄傲十足,因为他用鞭子赶走过日本人。那时候的电影,许多与战争有关。想看电影,却期待看结尾,因为只有结尾是欢乐的:随着嘹亮的冲锋号声,我八路军一举而上,消灭敌人。尽管如此,内心却常常有一种不安,日本人,会不会再回来?战争,会不会再发生?
忧伤的内心,缘于一段忧伤的历史。
201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因了这个节点,我走近一些参加过抗战的老兵。记得县民政局负责人与我核实采访人员时,提笔划掉两个名字,说是刚刚去世的;又勾出十多个,说这些或卧病在床或因听力、记忆力衰退已经完全不能沟通。说完后他自己轻轻叹了一声:名单一年比一年短了。
那是沉重的开始。就是那一刻,我觉出这份名单的分量,也觉出肩上的责任。几经努力,我接触到十三位抗战老兵。其实就是民政局精心挑选出的这十三个人,也大多听力不行,有两位完全听不到声音。
2016年到2017年,我又陆续走访了不少村庄,寻访到一些在抗战中遇难的烈士后人。这些人大多超过八十岁。岁月磨砺下,他们与那些老兵一样,最大的问题是听力障碍。然而这些老人家,一个一个,都努力想听清我的每一句话,也都非常努力地回忆尘封了多年的如烟往事。他们用并不清晰的表达,向我描述着当年。
……
曾经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了。
可是,战争是不是真的远去了?
越了解,越忐忑。我怕我不能完整表述出这片土地,以及消失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2017年,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八十周年。我用近两年时间,重温了抗战路程。我不敢说,我走完了这片土地。因为,还有许许多多的沟沟坎坎,我没有去到;还有许许多多装着一肚子苦难的人们,我没有找到。
只能说,走过的路,问过的人,我侧耳倾听他们的心声,忠实记录他们的记忆。他们心安,我亦心安。
作为这片土地上出生的人,作为今后将继续从这片土地上汲取养分的人,我至少可以告诉他们,对这片土地,我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爱得深沉。
从1937年到今天,整整过去八十年。而无论是老兵还是从战争中走过的老人,都对那段记忆清晰如昨。可是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少了。今天,大多数六十多岁以下的人,对于这段历史都是摇头:不清楚。
而在脑子里保存着这段历史的老人们,一个一个,陆续要离开我们。他们终究要走,但历史不应该被带走。
感谢,那些虽然不清楚那段历史的村民,却愿意放下手头的活计,带着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找寻一名又一名有历史记忆的老人。
如果,这些文字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让所有的孩子看到,将是我最大的希冀。我希望若干年之后有人再问起这段历史,不必像我今天这样千方百计地去寻找。
一颗心,映现着一段历史。有幸,在那些大山深处的简陋窑洞中,我与他们一道回望家乡。
我知道,回望是一种痛苦。感谢那些老人,带着失去战友与亲人的苦痛,展现心灵。
写完这些文字,忧伤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行走在那片大地上。
这是一本献给武乡的书,也是献给所有被日军侵略过的中国大地的书。这是一本纪念在这片土地上牺牲的有名与无名烈士的书,也是献给所有为了中国抗日战争而牺牲的先辈的书!
如此,武乡就不仅仅是哪一个人的家乡,它是抗战那些年间,苦难中国的缩影。
致敬,武乡!致敬,中国!
蒋殊著的《重回1937》,作者以山西抗战老区八路军总部所在地幸存的抗战老兵为采访对象,包括参加“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活动”阅兵式的五位老兵。
书中文字不重现当年的战争场面,重在探寻他们的心路历程。战争年代,他们靠“小米加步枪”的力量神奇亮剑,对党的忠诚和热爱使他们成为共和国最闪光的历史。
从1937到2017,八十年弹指一挥间。
生命老去,岁月流逝,战争渐远,今日的耄耋老人,当年的勇猛士兵。
隐匿在硝烟里的军魂和血性,给他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心灵印记。他们的名字应该镌刻在共和国的丰碑之上,年轻的我们理应将他们铭记于心。
蒋殊著的《重回1937》,作者走访了近20位当年亲历战争的百姓并深入里庄滩、关家垴等多个抗日战争发生地及村庄,怀着敬畏与感动用十余万字记录下老兵们的心灵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