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所报名的出游宣教,叫作“达瓦”。我向马赫布布询问“达瓦”的过程中都要做些什么,马赫布布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说去了就知道了。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委托马赫布布给我安排加入了一次为期两天的“达瓦”。
出行的那天,我卷上了公寓的白床单,又从沙发上抄了一个靠垫。背起行囊后,我在公寓门口回头凝视了屋子片刻,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的纱帘洒在客厅里,宁静而优雅。茶几上放着刚刚送来的有线电视节目单。这一天是星期六,本可以晚上半躺在沙发里,一边喝可乐一边看英超直播,耳边传来公寓里的孩子们在旁边游泳池里嬉戏的声音。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躺在泳池旁的帆布长椅上,翻一翻通俗小文,然后在凉风中小憩,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一刻,我驻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一起参加“达瓦”的人大约有十几个,多数是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印巴裔学生。其实我刚毕业也没有几年,本身也是学理王科出身,和他们还有很多共同语言。“达瓦”的目的地是樟宜附近一个普通的居民区,我们借宿在一座清真寺里。主要的活动之一就是挨家挨户地去拜访社区中的穆斯林家庭,请他们宋清真寺礼拜。
第二天早上晨礼之后,我一个人来到了礼拜殿门口,向外面望去。昨晚下了雨,天空中垂着凝重的云朵。眼前是一片待开发的土地,视野很宽阔。一些中学生模样的孩子陆陆续续地从我面前走过,男孩儿们穿着胸口绣着清真寺图案的白衬衫,幼稚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神圣的表情。女孩儿们则头戴雪白的盖头,穿着藏青色的长袍,走路静悄悄的,端庄而秀美。他们都背着书包或夹着书本,想是利用周末来寺里学《古兰经》的孩子吧。
一个留着长长的黑色胡须,面貌沧桑的大哥走到我身边。我在安圭利亚见到过他几次,他是个典型的巴基斯坦裔。从昨天我们住进寺里,他就一直陪伴着我们。我最初的印象是他的外表很威猛,让人觉得似乎有些难以接近。他先是像我一样望了一会儿远方,然后转过头来,微笑着轻声地叫我的名字,目光里充满了善意,“你是从中国来的?”我说是的。他继续说:“我们有些兄弟去中国做过‘达瓦’。”我感到很好奇,“是吗?你们感觉那里怎么样?都去过哪些地方?”他只是微笑着,生硬地说出了我非常熟悉的一个北京地名一一雅宝路。长胡子大哥仍然是很深沉的样子,面带些遗憾地说:“只是我们不能住在寺里,只能住在饭店里。”他说的应该是雅宝路的南下坡清真寺。长胡子大哥说罢和我握手道别,说晚些时候还会再回来,然后开着停在院子里的一辆厢式小货车走了。
下午,一个孟加拉老兄带着我们到一个遍布着小型机械加工作坊的厂区寻访,不少孟加拉老乡都在这样的工厂里打工。这里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工人并没有专门的住所,也就是在车间里搭一些床铺。一排排厂房的间隔地带中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厨具,有些菜板就丢在外面,上面还有切了一半的胡萝卜,任凭雨水打湿。厂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里面潮湿而炎热,这里居住的是新加坡最底层的人群。
我们在一个车间里找到了两个孟加拉穆斯林,他们蜗居在车床和凌乱堆放的工具之间,生锈的风扇耷拉着脑袋,枯燥地嗡嗡叫着。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的味道,他们都赤裸着上身,灶台上的咖喱鸡肉汤正在噗噜噜地开着锅。这两位浑身浸透汗水的兄弟,正准备利用一周中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吃一顿好饭。面对我们,他们的目光略显歉意。而对于我来说,这命运的巨大反差反倒更加令我惶恐和愧疚。同时我对“达瓦”也有了更深的一层认识。也许我的角色并不是一个宣导者,而是一个接受者。
晚间的宣教讲演者是长胡子货车司机兄弟。他语调深沉,饱含激情:“亲爱的兄弟们,我很幸运地和你们度过于一天多的时间。今天晚上,你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回家、回学校、或者回到办公室……”说到这里,长胡子兄弟的声音哽咽了,不时地擦拭着眼角。他所讲的内容直白而具有冲击力:“兄弟们,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我们把一滴热水,投入到一加仑的冰里面,结果会怎么样?我们现在的情形,就很像一滴热水,在这个冰一样的社会中,我们很容易冷却下来。反之,如果把一块冰,投进一加仑的热水中,情况又是怎么样呢?所以,我们应该珍惜我们的收获,回到各自的环境中,努力地去影响周围的人们,让他们和我们一样,充满热情,大家团结在一起。最终,我们将成为那一加仑的热水。而那一小块冰,对于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环顾四周,我发现了刚才走访的那个孟加拉工人,他头戴底色淡黄的小花礼拜帽,洁白的长衫上绣着金色的花边,正在全神贯注地聆听讲演,眼圈已经通红。他把自己从油腻的车床中升华了出来,不再是那个汗流浃背的躯体,而是一个沉静而感性的灵魂。讲演者与聆听者感动的来源除了讲演内容本身,更有他们各自的人生体验。这体验中有生计的坎坷、友人的离去、亲人的嘱托,而信仰将这些零散的体验穿成一条主线。
这时我也才理解为什么马赫布布没有简单地给出“达瓦”的定义,而是让我自己去感受。
后来在星洲的日子里,我前往安圭利亚的次数逐渐减少.一来是朋友多了,不再缺乏支点;二来是一直没有从理性的思维角度接受安圭利亚人的“达瓦”。斋月里的一天,我请马赫布布和他的几个老乡来家里做客。看到我优越的生活环境,他们似乎有些拘谨。坐了不长时间,马赫布布说要赶回安圭利亚礼夜间拜,匆匆走了。
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