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凡——”广播里终于送出了令人欣慰的几个字,“二营四连二排一班——”
他下意识地马上行动,跑了几步又茫然停下。他不知道这个连队、这个班在哪里。四处张望,直到一个“四连”的牌子撞入眼帘,心脏才突突突地跳起来。
他是新兵任小凡,现在成了四连二排一班的任小凡。这是他目前唯一的身份标签。这标签和军装一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差不多,所以是不能从广大官兵中脱颖而出的。脱颖而出很重要吗?重要。原因很简单:僧多粥少,所有的上升渠道都不会平均分配给每个人,你得去争取——以某种优势争取。
谁不想争取呢?尽管新兵连的所有训练都要求“整齐划一”,所有政治教育都警告“枪打出头鸟”,可是一下连队,在任小凡还没回过神来时,一些同年兵就已经见风长势地给自己贴上新的标签了:有的是五公里越野的“神行太保”,有的是攀登科目中的“蜘蛛侠”,有的是办黑板报的“神笔马良”,还有会吹萨克斯的“老外”和能说相声段子的“小冯巩”。听说话务连有个女兵,小时候学过体操,身体柔韧度高,一上双杠就跟猴子上树一样玩得溜溜熟,由此赢得了“杠上花”的美誉。
而他任小凡能有什么?在洗漱间的大镜子前,他用审查的眼光把自己从上到下抹了几个来回,却抹不出一星亮点。圆团团的脸盘,略显塌扁的鼻子,大门牙还有一点点龅,要以“帅”为标准列队,班里一半以上的人会毫不谦虚地站到他前面。没有亮点,无法出彩,这严重地影响着一个人的存在感。分到连队两个月了,任小凡一直作为一个中庸分子被忽视着:军事训练成绩不拔尖,但也都及格,不至于拖连队后腿;写心得体会、写“在党旗下成长”征文比赛的稿子,他能写三四页,可满篇都是无比正确的空话套话废话,让人看了说不上好,也不能说不对;叫他给营部帮忙,布置茶话会的瓜子水果,他认认真真地给每一桌放上混有奶糖、瓜子、花生和橘子的大果盘,剩下的东西,他分别用大塑料袋扎好交给司务长了——也不知道给营长、教导员的房间各送一盘去。这样一个家伙,谁会记得住?
周五晚上,战友们都去活动室打扑克、去服务社买东西或去大浴室排队洗澡了,任小凡坐在宿舍的小凳子上,拿着刚从铁皮柜取出的手机,先给手机桌面换了幅“钢铁长城”的图案,自感有底气一些了;然后他打开微信,给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同学发信息。问候,“在干吗”“忙不忙”,暗示一点聊天企图。女同学倒是很快回复了,回复得客气、简单,夹带不少“是吗”“呵呵”加可爱型笑脸表情。
任小凡迟疑片刻,前一秒感觉到对方的敷衍,犹豫还要不要把聊天继续下去,后一秒又想着,既然已经开了头(对他来说算是鼓足了勇气),总得说上几句才合情合理,于是不管不顾的,把连队生活中的郁闷一倒而出。这边发了长长的几条,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估计女同学也知道,临到这份儿上,不安慰鼓励对方是不够意思的,她便用了几个简洁的分行句子,对他的消极情绪予以批判,告诉他“青春才开始呢”,“不要总想着和别人比较,要活出自我”。充满团支书口吻,且像团支书的个人意见一样,高大、正确、欠缺实际操作性。直到最后互相发了挥手道别的表情,女同学才来了一句接地气的:
“我们都喜欢你天真无邪的笑容,可别把它弄丢了!”
这句话像花一般绽开,任小凡的嘴角就上扬了。他爱笑,一笑眼睛就眯起来,嘴无拘无束地咧开,像一块切得顺滑的西瓜。从小到大总听到人家说:哟,这孩子笑得可真喜庆,跟年画娃娃似的!在学校里,他的人缘一直很好,也跟这喜庆的笑容大有关系。女同学还记得他的笑容,说明他的笑深入人心;但她又说“我们”“都”喜欢,而不是说“我”喜欢,这里面的差别就大了去了。她是代表一个集体在发言,她的喜欢是带有普遍性的喜欢,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没有再给她发信息,但之后照镜子时,他会忍不住弯起嘴角,左右偏头,端详一下自己的笑。想象空气中有一个按键,轻轻一按,他的笑容便像邮件一样,发送到从前所有女同学的记忆里。
她们都喜欢。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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