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对着冬天灰白的太阳在玩他的指头。
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十几年来一直和他的指头过不去.他的指头上全是他自己撕咬的疤痕,他一着急一发怒就开始咬指头。他内心有一股火。这股火被深深地埋在地层里.埋在胸膛深处,发不出来。这股火就是语言,就是声音,就是说话。这个对普通孩子来说极其自然、极其本能、极其简单的事,在他这里却成了天大的难题,成了深埋在地壳里面的黑色矿石。
我记得他十二岁在省城武汉的时候,有一天他的病发作了,夜里突然大哭,咬自己的指头。他用牙齿把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皮肉咬烂了,手上和嘴唇上全是血。
我被他的哭声惊醒了,开了灯,看见他嘴唇上和手上的血,看见他泪眼汪汪。
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当然回答不了。他不会说话。但是他看着我的那个样子,好像他会说话。所有见过他的人,亲戚,朋友,邻居,医生,培训学校的老师们,没有人相信他不会说话。他长着白皮肤,高额头,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样的孩子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我也想不明白。
我在灯下望着我泪眼汪汪的儿子,他也望着我。我知道他心里焦急,心里有一股火,这股火发不出来,在他胸膛里燃烧。
我们的语言,说话,是心的通道,是火的通道。这是我从儿子身上明白的。中医说心属火,在五行中,火在胸膛的中心,火主夏天,属南方,在我们身体的深处。我们的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火焰库,需要我们每天通过说话一点一点往外面释放。
你想说话是不是?我望着灯下的儿子问。
他回答不了,他看着那根带血的指头发呆,我也看着那根指头发呆。
那根指头被他咬了十几年了。今年他十七岁,他每年都会咬,每个月都会咬。某一天他会不咬,也有可能连续几天不咬,但是说不定哪一天,他会突然咬起来。
紫金小镇就在眼前,冬天的风从仿古青砖的墙面上吹过来,从水泥地面上吹过来。风很硬。我儿子坐在墙边乌黄色的椅子上玩指头,他头上的连衣帽被硬风打歪了。
他玩指头的样子让我很紧张,我害怕他又和指头过不去,我的车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我看着他。他看着他的指头。他只是发呆,并没有咬下去。
我在车里一直坐着看他发呆,泪流满面。
三
我突然愤怒起来。
我愤怒的原因是我儿子寄养的这一家屋里居然没有人,他们的门半掩着,堂屋和后面的厨房都空空荡荡。他们就这么把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一个人放在外面吗?万一丢了怎么办? 我拉着我儿子的手在街上愤怒地走动,我来的时候没有像以前一样给寄养的这家人打电话。我突然来了,我看到的就是真相,就是他平时的真实状态。我儿子一个人坐在街头,一条街就他一个人。他如果撒开腿跑怎么办?他如果跑丢了怎么办?
他不会说话,却会跑,他跑起来很快,跑起来没有方向和目标,所以很容易跑丢。
他在省城武汉曾经跑丢过两次,两次都引起轩然大波,惊动了警察、报纸电视、公交司机和无数市民,惊动了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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