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著的《蒲柳人家》相当生动地描绘出了20世纪30年代京东大运河一带生机盎然的风俗画,通过机灵顽皮、充满稚气的六岁男孩何满子的视角打量世界,使小说富有童趣色彩。小说对一丈青大娘、柳罐斗等人豪放、勇敢、尚武性格的传神刻画,使小说既富有诗情画意,也充满传奇魅力,令人想起那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古语。对传奇性的追求使他的“乡土小说”更具有“大众化”色彩,也使他与其他作家明显区别了开来。他的小说善于运用古典小说的白描手法刻画人物性格,乡村口语、俗语信手拈来,使小说洋溢着民间气息,读起来还朗朗上口。
《蒲柳人家》为“荷花淀派”代表作家刘绍棠的作品选本,收入其中短篇小说代表作《蒲柳人家》《瓜棚柳巷》《蛾眉》等,以及十余篇散文代表作,如《榆钱饭》《插柳之恩怎能忘》等。他的作品富含浓郁的生活气息,语言精致而韵味十足,描绘了一幅幅淳朴而典雅的运河乡土风俗画,热情讴歌了人性的善良美好。
蒲柳人家
1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热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
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到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
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马配鞍,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一定会在小伙伴中间出人头地。可是,何满子一天也不穿。
何满子整天在运河滩上野跑,头顶着毒热的阳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风凉,二又窝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谁的兜肚都没有这么花儿草儿的鲜艳,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们要用手指刮破脸蛋儿,臊得他找个田鼠窝钻进去;小小子儿们也要敲起锣鼓似的叫他小丫头儿,管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
何满子不穿花红兜肚,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他,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还威吓要三天不给他饭吃。原来,这条兜肚大有讲究。何满子是个娇哥儿,奶奶老是怕阎王爷打发白无常把他勾走。听说阎王爷非常重男轻女,何满子穿上花红兜肚,男扮女装,阎王爷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恶念。
何满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
她家坐落在北运河岸上,门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门口路过,也正是歇晌时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荫下放鸭子,一见几个纤夫赤身露体,只系着一条围腰,裤子卷起来盘在头上,便断喝一声:“站住!”这几个纤夫头顶着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顶水又逆风,还没有歇脚打尖,个顶个窝着一肚子饿火。一丈青大娘的这一声断喝,他们只当耳旁风。一丈青大娘见他们头也不抬,理也不理,气更大了,又吆喝了一声:“都给我穿上裤子!”有个年轻不知好歹的纤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大把岁数儿,什么没见过;不爱看合上眼,掉过脸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来,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两只叮叮当当响的黄铜镯子,一阵风冲下河坡,阻挡在这几个纤夫的面前,手戳着他们的鼻子说:“不能叫你们腌臜了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纤夫,是个生楞儿,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说:“好狗不挡道!”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个耳刮子抡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蓬,转了三转,拧了三圈儿,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滩上,紧一口慢一口捯气,高一声低一声呻吟。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唿哨而上;只听咯吧一声,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带着呼呼风声挥舞起来,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纷纷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站在河边大骂不住声,还不许那几个纤夫爬上岸来;大帆船失去了纤力,掌舵的绽裂了虎口,也驾驭不住,在河上转开了磨。最后,还是船老板请出了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了两三个时辰,一丈青大娘才算开恩放行。
一丈青大娘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种地、撑船、打鱼都是行家。她还会扎针、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红伤。这个小村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都来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双粗大的手给接来了人间。
不过,别看一丈青大娘能镇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满子。何家世代单传,辈辈一棵苗,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他父亲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十岁时才落生的;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又烧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许愿。洗三那天,亲手杀了一只羊和三只鸡,摆了个小宴;满月那天,更杀了一口猪和六只鸭,大宴乡亲。她又跑遍沿河几个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零碎布头儿,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给何满子穿上,抱出来见客,博得一片彩声。到一周岁生日,还打造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长命锁,金光闪闪,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
何满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这一来,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儿媳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何满子的父亲,十三岁到通州城里一家书铺学徒,学的是石印。他学会一笔好字,也学会一笔好画,人又长得清秀,性情十分温顺,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何满子的爷爷虚荣心强,好攀高枝儿,眉开眼笑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一丈青大娘却不大乐意。她不喜欢城里人,想给儿子找个农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帮她干活,也能支撑门户。可是,她拗不过老头子,也怕伤了儿子的心,不乐意也只得同意了。何满子的母亲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个小书铺一年也只能赚个温饱;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虽没上过学,却也熏陶得一身书香,识文断字。她又长得好看,身子单薄,言谈举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就是一朵中看而无用的纸花,心里不喜爱。何满子的母亲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乡下又住不惯,一住娘家就不想回来。等生下了何满子,何满子的父亲就想在城里另立个家。一丈青大娘是个爱面子的人,分家丢脸,可是一家子鸡吵鹅斗,也惹人笑话。老人家左右为难,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但是,前思后想,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儿点了头。不过,却有个条件,那就是儿媳妇不能把何满子带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何满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请来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三天三夜,婆媳俩才算讲定,何满子上学之前,留在奶奶身边,该上学了,再接到城里跟父母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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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先生的文学遗产
樊星
刘绍棠先生离开这个世界,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年了。在这个时光飞逝,文学新潮日新月异的年代,刘绍棠先生的遗产还有重新认识的必要吗?我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在当代文学史上,刘绍棠先生是以“荷花淀派”和“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为人熟知的。他在20世纪50年代就因为发表作品早、成名早而有“神童作家”之誉。据说他十三岁就发表作品,上高中时,当时的高中二年级语文课本上就有他的小说《青枝绿叶》,堪称传奇。后来他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仅过一年,就因为发现中文系的课程设置对自己的创作帮助不大而退学,这也是非同凡响之举。退学后,他出版了长篇小说《运河的桨声》,很快成为专业作家。就在顺风顺水之际.却遭遇了“反右”的政治风暴。他因为发表了一些“出格”的言论被打成“右派”,被迫下乡劳动改造。命运的大起大落没有动摇他对写作的痴迷。“文革”后,他重返文坛,仍以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和诗情画意的小说引人瞩目。他的中篇小说《蒲柳人家》荣获第一届(1977—1980)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二等奖,短篇小说《蛾眉》1981年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直到1990年,他的长篇小说《敬柳亭说书》还获得了首届“中国大众文学奖”。这些成就都为推动当代“乡土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一直写故乡淳朴的风土人情,写乡村的诗情画意,这些文字足以唤起读者对那个逝去的年代的无限缅怀。
说到现代“乡土文学”,鲁迅的《社戏》、废名的《菱荡》、沈从文的《边城》、萧红的《呼兰河传》、孙犁的《荷花淀》都是充满诗情画意的代表作。而说到当代名篇,铁凝的《哦,香雪》、刘绍棠的《蒲柳人家》、汪曾祺的《受戒》、贾平凹的《商州初录》、莫言的《民间音乐》、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也都在描绘乡村的田园风光、淳朴民风方面各有千秋。上面提到的这些文学经典,都将乡土之美、乡情之浓、乡民之淳朴渲染到淋漓尽致的境界。那么其中,刘绍棠又显示出怎样的独特风格呢?
他善于传神地渲染故乡的诗情画意,讴歌朴实、热情、豪放的乡村民风。《蒲柳人家》就相当生动地描绘出了20世纪30年代京东大运河一带生机盎然的风俗画,通过机灵顽皮、充满稚气的六岁男孩何满子的视角打量世界,使小说富有童趣色彩。小说对一丈青大娘、柳罐斗等人豪放、勇敢、尚武性格的传神刻画,使小说既富有诗情画意,也充满传奇魅力,令人想起那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古语。对传奇性的追求使他的“乡土小说”更具有“大众化”色彩,也使他与其他作家明显区别了开来。他的小说善于运用古典小说的白描手法刻画人物性格,乡村口语、俗语信手拈来,使小说洋溢着民间气息,读起来还朗朗上口。例如对一丈青大娘的形象刻画就相当出色:“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多么有女中豪杰的气势!
作家年轻时深受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影响,在写景、抒情方面得其真传。另一方面,他也说过:“我从小就读《红楼梦》……拜读《红楼梦》不下十遍。”还说:“《红楼梦》中的女子,我还是最喜欢晴雯和芳官的性本高洁,天真无邪。我在长篇小说《春草》中写了个农村少女就叫芳官,又在长篇小说《野婚》中写了个农村少女,外号叫小戏子。”“我这个乡野出生的农家子弟……只有见到出身微贱、未失野性的晴雯和芳官,才产生相逢似曾相识,好像他乡遇故知之感。”“我在我的乡土文学小说中,写过不少‘乡土晴雯’‘乡土袭人’‘乡土金钏’。”善于刻画纯洁、活泼、可爱的乡村女孩子形象,是刘绍棠小说的一大看点。从《蒲柳人家》里的望日莲、《蛾眉》中的蛾眉直至《红兜肚儿》中泼辣的“红兜肚儿”.都体现出这一点。他还说过:“在我的漫长的22年坎坷岁月中,我一直把《红楼梦》带在身边,又不知读过多少遍。……只为消愁解闷,也就不计其数。”(《十读红楼》,《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2辑)这段话,道出了作家的创作秘诀:熟读《红楼梦》,在描绘故乡的风土人情时,着重写出乡村少女的“性本高洁,天真无邪”。
我想,这便是刘绍棠小说留给文坛的遗产吧:具有兼容并包中外文学遗产的胸怀,满腔热忱地讴歌故乡的诗情画意、风土人情,写出中国农民的质朴、开朗、泼辣、勇敢来,而且特别注重在表现乡土故事的传奇性、人物性格的豪爽、泼辣上下功夫,从而在当代“乡土文学”的发展史上留下自己独到的脚印。
无可讳言的是。每个作家都难免时代与个人的局限性。刘绍棠多产,有些人物形象就显得脸谱化,有些故事情节也有重复。这些问题,评论界曾经有过中肯的批评。然而,他在苦心孤诣追求“乡土文学”创新的道路上做出的贡献,对于后来者至今还有重要的启迪意义。这,也就是他的作品至今还有人喜爱的原因所在吧!
2017年3月28日于武汉大学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阅读欣赏刘绍棠的小说,就好比坐在各种名贵佳肴样样俱全的盛大宴会的餐桌旁边,每样菜都吸引你吃,使你不知如何下筷才好。
——钱锺书
刘绍棠的一生与大运河密不可分,他从生活的最精微细腻之处入手开始他的文学创作。他以文学感悟生活,消化成自己的情感,把自己感受的情感传达给读者,这样的作家是不多的。刘绍棠与沈从文、孙犁一脉相承。
——从维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