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著的《儒林外史》作为一部杰出的讽刺小说,其艺术特色和成就主要在讽刺方面。除了上面所说的独具个性的讽刺笔墨外,它还成功地运用了多种多样的讽刺手法。如常以夸张之笔突出讽刺对象的可笑、可鄙,通过漫画式的外形描写达到讽刺效果,运用对比方法等。
《儒林外史》的结构也有其特色。小说前有楔子,后有尾声,中间人物故事的递进,也都符合时间发展的线索(先后共叙述八十多年间的事)。楔子乃是为了笼罩全局而设计的。吴敬梓在描写王冕与危素、时知县等人的纠葛之外,还别具深意地展开了七泖湖畔一个对比鲜明的场面:王冕决心做一个超尘脱俗的画家。而三个不知姓名的读书人却一边野餐一边谈论着功名富贵。这三个不知名的读书人,正是小说中绝大部分读书人的写照;而危素、时知县,则又象征着一系列混迹官场的士人;至于王冕,读者从他不难想到虞育德、庄绍光、迟衡山、杜少卿等鄙弃功名富贵的正人君子以及四位市井奇人。作者透过对这三种类型人物的勾勒,展现了全书的大致格局。
吴敬梓著的《儒林外史》描绘了各类人士对于“功名富贵”的不同表现,一方面揭示人性被腐蚀的过程和原因,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礼教的虚伪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另一方面热情地歌颂了少数人物坚持自我、守护人性,寄寓了作者的人格理想。《儒林外史》对白话的运用已趋纯熟自如,讽刺手法高超,是中国古典讽刺文学的佳作。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jì)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不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戴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危老先生:指元末明初人危素,曾在元朝为官,明初为翰林侍讲学士。老先生,明清时人对内阁九卿的尊称。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太尊:对知府的尊称。县父母:明清时对知县的尊称。都亲自到门来贺,留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谒见,拜见尊长之人称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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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导读
陈文新
《儒林外史》是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代表作。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三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里说:“迨《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挺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他又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里说:“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鲁迅的见解是极为精辟的。
一 《儒林外史》的作者
《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是一位具有思想家气质的小说家。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晚年自号文木老人、秦淮寓客,安徽全椒人。在吴敬梓一生中,生活和思想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生活上,他早年挥金如土.“倾酒欢呼穷日夜”;四十一岁以后,卖文为生,穷困异常,“日惟闭门种菜,偕佣保杂作”(顾云《盔山志》卷四),有时甚至无米下锅;冬日苦寒,只能靠散步取暖,和朋友五六人,夜里乘月出城绕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天明入城,大笑散去,谓之“暖足”。思想上,他早年热衷于功名,对“家声科第从来美”津津乐道;三十六岁后,吴敬梓开始认真反思“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才”的问题。
大约四十岁左右,吴敬梓开始写作《儒林外史》,用了十年的时间,全书才基本完成。乾隆十四年(1749年),吴敬梓的朋友程晋芳作《怀人诗》云:“《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儒林外史》最初以抄本形式流传,在作者去世十几年以后,由金兆燕(号棕亭)刊刻于扬州(据1869年苏州书局活字本《儒林外史》金和跋),此本今不存。现存最早的刻本是清嘉庆八年(1803年)的卧闲草堂本,原书藏北京图书馆,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出版。197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由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校点的排印本。197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出版了李汉秋辑校的会校会评本《儒林外史》。
除《儒林外史》外,吴敬梓还著有《文木山房诗文集》十二卷和《诗说》七卷。长期以来,学界普遍认为《诗说》已经失传,只能从《儒林外史》、金和的《跋》及金兆燕的《寄吴文木先生》中窥其一斑。1999年,《文木山房诗说》旧抄本在上海图书馆被发现(发现者周兴陆),有周延良笺注本(齐鲁书社2002年版)。
二 “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
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云:“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这一论断表明,吴敬梓自始至终以对待功名富贵的态度作为臧否人物、评论是非的标准。
“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的标本在五河县。此时五河县有两个得意的人家,一家姓彭,一家姓方,于是五河县人争先恐后去奉承巴结,包括某些世家子弟。吴敬梓将世家子弟中的慕势者分为两种:一种是呆子,一种是乖子。所谓呆子,其特点是一门心思地要和方、彭两家结亲攀友。除了方、彭,他任何别的亲友都可以不要。这样的人,自己觉得势利透了心,其实呆串了皮。所谓乖子,其特点是编造与方、彭两家亲密来往的谎话,到处说了吓人。有人信了他这些话,也就时常请他去吃杯酒,借他这些话再吓同席吃酒的人。这就是五河县的世家子弟!这就是五河县的风俗!
没有功名富贵的要“媚人下人”,有了功名富贵的便要“骄人傲人”。《儒林外史》从总甲写到秀才写到举人写到进士,由下至上地描述了一系列“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的人物。
夏总甲是薛家集“第一乡绅”。明清的赋役制度规定,一百十户为一里,一里分十甲,总甲承应官府分配给一里的捐税和劳役。在帝制时代国家的权力结构中,总甲实在太小;可在薛家集,夏总甲却是当仁不让的首脑人物。其出场就很不寻常。新年正月初八日,薛家集的七八个人来村口观音庵商议龙灯上庙、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的事,夏总甲虽姗姗来迟却气概非凡:“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种非第一号人物不能有的傲然自得的举动神情,读者看了,恐怕会哑然失笑。因为,如《儒林外史》卧闲草堂评语所说:“夫总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贵?而彼意气扬扬,欣然自得,颇有‘官到尚书吏到都’的景象。牟尼之所谓‘三千大千世界’,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他太不自量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夏总甲又并不可笑。在那些秀才、举人、进士中,不也同样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的角色吗?梅玖、王惠、高翰林……他们哪一个是“自量的”?
梅玖年纪轻轻考上了秀才,于是,他便时时处处记得自己是“进过学”的。比那成千成万的童生高出一等,倒霉的60多岁的老童生周进就这样成了他调侃、戏谑的对象。秀才“骄人傲人”,举人自然更胜一筹。梅玖还会说句“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的客气话,而王惠来到观音庵时,却是“也不谦让”,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至于进士,更是目中无人。高翰林曾这样评价迟衡山和武书:“那里有什么学问!有了学问倒不做老秀才了!”自负老子天下第一,开口便是“中了去”,这就是杜少卿所极为反感的“进士气”。
《儒林外史》以王冕、虞博士、庄绍光等“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者“为中流砥柱”,在这些人物身上寄托了他的道义理想。《儒林外史》对王冕等人的塑造表明,吴敬梓并不鄙薄名士,他鄙薄的只是那种“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的假名士。真名士与假名士的区别,关键不是外在的行为方式,而是内在的素质:只有超然于名利之外,才有可能保持人格的独立.才能在与“势”的博弈中站稳脚跟。虞博士、庄征君、迟衡山等人,正是这一类读书人,他们以其中流砥柱的风采,屹立在《儒林外史》中,也屹立在读者的心中。吴敬梓的道义理想,由这些人物承载和传达,其厚重感和深沉感,是别的小说难以比拟的。
三 《儒林外史》是一部杰出的讽刺小说
《儒林外史》的重心是对广泛的社会人生问题的关注,或者说,是对广泛的社会人生问题的思考,以此为背景,《儒林外史》也思考了一系列的艺术问题和学术问题,如古代文学中的才子佳人形象和豪侠形象是否具有足够的生活依据?中国历代史书中“礼贤下士”的叙事话语,其实质性的内涵是什么?功名与学问的关系究竟如何?等等。其思想的深度与反讽的表达方式相辅相成,既给读者以理智的启发,又洋溢着讽刺小说的幽默趣味。《儒林外史》对“礼贤下士”真实内涵的揭示就是较为典型的一例。
娄家两公子三访杨执中,是对《三国演义》中刘备“三顾茅庐”的戏拟。《三国演义》以极富诗情画意的笔调叙写君臣遇合,将刘备的求贤若渴与孔明的名士风度渲染得淋漓尽致。而《儒林外史》则不免笔带调侃,娄家两公子既非明主,又非伯乐,他们访贤的动机也值得怀疑,而他们所访的杨执中,更是十足的老阿呆,不可与诸葛亮同日而语。杨执中所推荐的那一位“有管乐经纶”的权勿用。尤其令人啼笑皆非。小说借此明确表达了对这群不合时宜又自我陶醉的“高士”的嘲讽。
《儒林外史》作为一部杰出的讽刺小说,其艺术特色和成就主要在讽刺方面。除了上面所说的独具个性的讽刺笔墨外,它还成功地运用了多种多样的讽刺手法。如常以夸张之笔突出讽刺对象的可笑、可鄙,通过漫画式的外形描写达到讽刺效果,运用对比方法等。
《儒林外史》的结构也有其特色。小说前有楔子,后有尾声,中间人物故事的递进,也都符合时间发展的线索(先后共叙述八十多年间的事)。楔子乃是为了笼罩全局而设计的。吴敬梓在描写王冕与危素、时知县等人的纠葛之外,还别具深意地展开了七泖湖畔一个对比鲜明的场面:王冕决心做一个超尘脱俗的画家。而三个不知姓名的读书人却一边野餐一边谈论着功名富贵。这三个不知名的读书人,正是小说中绝大部分读书人的写照;而危素、时知县,则又象征着一系列混迹官场的士人;至于王冕,读者从他不难想到虞育德、庄绍光、迟衡山、杜少卿等鄙弃功名富贵的正人君子以及四位市井奇人。作者透过对这三种类型人物的勾勒,展现了全书的大致格局。
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鲁迅
《官场现形记》和《儒林外史》一样,一方面拥护封建道德,但又暴露了封建社会末期的各种矛盾与黑暗现象,表现了初期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人民的生活,描写了帝国主义的侵略与压迫,以及老百姓如何反抗洋人,说明了真正反抗帝国主义的是老百姓。
——郑振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