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星期一有节必须到场的重要讲座,而就在那个充满学术气质的大礼堂松石木门前,系主任惠特尼夫人会尽职尽责地记录下每个人的出勤情况——没有哪个学生能逃得过她椭圆形镜片后那双精窄的眼睛,所以请朋友代替签到似乎成了个不可能达成的奢望。
更何况,我也并不认识什么关系融洽到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事实上,我的出勤率已经低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为了不因此被遣返回国,尽管昨晚折腾了半宿,我还是在闹钟第八次响起时翻身下了床。
从卧室到浴室的路走得比万里长征还要艰难,我一手扶着墙面,步伐虚浮地跨过满地衣物,懒得去理会被甩到半路的一只拖鞋,索性把另一只也留在了床尾的男式平角裤旁边,径自赤足走进浴室。
或许是宿醉使然,头脑仍昏沉涨痛,我扶住额角,两眼无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骨肿起一块外凸的瘢痕,鼻翼两侧泛着瘀红,嘴唇上遍布挫伤,亲吮留下的红印一路从下巴延伸到脖子……所有痕迹在凌乱揉皱的衣领上方戛然而止。
我无从回忆昨晚究竟经历了什么,这应该归咎于摄取过量酒精引起的逆行性记忆缺失。值得庆幸的是,那张松松软软的双人床上只酣睡着我男友,而不是随便哪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一只手拧开水龙头,一只手捏紧了牙刷,嘴里顷刻便塞满泡沫,薄荷味儿的牙膏浸得舌尖丝甜,连呼吸也是清凉的。
我弯下身准备接起一捧水时,身后冷不防环来一双手臂,直白强硬地圈住我的腰。即便是隔着不薄的一层衣料,我依旧能感受到坚实紧绷的肌肉触感。
我手里一顿,抬眼瞥镜子。蒙蒙水雾里,男人健康皮肤上淡色的绒毛被完全虚化,几乎和我米白的抓绒睡裙融为一体。
“等一会儿,我……”
我咬紧了牙刷,含混不清地说到一半,身后的男人已经抢先低下头,亲了亲我还沾着洗面乳的脸颊。他透过镜子与我对视了三秒,直到那双绿眼睛里的惺忪睡意被完全剥除,才声腔朗厉地开了口:
“我想我们必须得分手了,佩吉。”
他的异国腔调很重,还带着美国人惯有的绵黏鼻音,句尾的语调永远是雀跃地往上翘着,尽管他可能并不十分高兴。
就如同现在。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对吧?”
一时之间,我几乎完全僵立在原地,连眨一下眼睛的力气也没了。除了翻来覆去的“怎么会这样”,我的脑袋几乎一片空白。嘴也有些不听使唤,只能听到自己在沙哑地问着“为什么”,一句话带着鼻腔里和喉咙里嗡嗡摩擦的响动,还有残余的薄荷味牙膏的清凉味道。 我想我此刻的声音一定不太好听,模样也不太好看。
我的反应似乎让他感到十分不耐烦,他倏然抽回了手臂,看着镜子里蓬头垢面的我直皱眉头,不以为意地拖长了声调:“你知道我的毕业论文还没通过,室友已经帮我垫付了好几个月的房租,我不能再这样陪你到处玩乐了……我想我值得更好的生活,佩吉。”
见我一时不作声,他歪着头又说:“做个勇敢的姑娘,佩吉,我们依然可以是朋友。”说到这儿,他动作亲昵地按了按我的双肩。
他讲这话的时候,右边嘴角微微外掀,两眼频繁翻眨,视线胶着在某一个我抓不准的焦点上,整张面孔有种诡异的不协调。
——他在撒谎。
那段听起来还算真情实感的剖白,只不过是他为了甩开我的蹩脚借口。
我垂目避开他的目光,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干净,然后抓过一旁搭着的毛巾一面擦着脸一面回过身去。
我的身高将近一米六,在伦敦街头普遍体形颀长的人群中就像一株矮豆芽,也正是由于海拔的局限,我不得不使劲儿仰着后颈才能注视他翠绿的双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生平最大的音量嘶喊出声——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