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厂除了烧砖的窑洞,还有昔日压砖用的铁制模具,遗弃在草丛问,已经锈蚀。这些钢铁模具,焊接起来可能都可以是好看的金属雕刻。如同多力米摆置的旧碾米器具,不但是产业记忆,也同时是有很美的造型结构的现代装置。
冬季的风吹起,野烟飘散,稻秆用机器打碎,翻在田土里做肥料。接着就开始撒油麻菜籽。大概在十二月中前后,油菜就整片长起来,原来油绿绿的菜叶,下一场雨,就开始摇荡起明黄娇嫩的油菜花来了。
油菜花在江南很多,时间晚一点,大概二三月初春,一直到清明前后,都是江南的好风景。我也在尼泊尔高山上看到油菜花,种在高高低低的梯田里,又是另一种景致。
油菜花开成一片的时候,白色的小蛱蝶飞舞其间,看到的人都觉得愉悦,仿佛是春天最早的宣告。
大自然里,植物为了授粉,大多发展出强烈的颜色。吸引复眼的昆虫,让蝴蝶、蜜蜂容易找到目标,完成花粉传播,完成交配繁殖。花的色彩其实隐藏着生存的竞争力。
红色是高彩度,容易被发现。植物里多红艳的花,是令人觉得富足圆满的色彩。华人民间多爱红色,红色是喜庆的颜色,过年过节也都一片红。新年时,我到关山天后宫拜拜,光绪年间的庙宇,形式很古典,没有太多改建的破坏。庙埕也很完整,是台湾少部分寺庙前广场没有被破坏的。这也要感谢交通不方便之赐,没有炒地皮的价值,才让一所有历史的庙宇保存了原貌吧。
我很喜欢关山天后宫的石雕壁塑,形式拙朴,连色彩也都有民间的喜气。
民间用色彩自有一套观念,天后宫一到过年,庙宇前厅挂满一式大红灯笼,红通通,让人从心里暖起来。这是设计师做不出来的设计,艺术家大多也不敢如此大胆,但是真好看。喜庆的圆满,年节岁月的祈愿祝福,都在这一片单纯红色中,让人觉得有福,可以低头合十,在神明前说心里的愿望。
从关山天后宫欢乐的红色走出来,一路就看到田野里大片大片的明亮喜悦的油菜花的黄。
黄色是高明度,也是容易被发现的颜色。许多菜花是黄色的,像各种瓜类的花,没有红花那么艳,但是明亮喜悦,也一样蜂蝶环绕。
民间取用红色代表喜庆祝福,古代皇室就选择了明黄,他们其实是很知道大自然里色彩所代表的生命强度吧。
新开的油菜花好看,吃起来也香甜清新,仿佛把春天含在口里,舍不得咬,水嫩芳甘,什么作料都不加,配清粥,像小小村落无事悠闲的平常岁月。
油菜花开到极盛,明亮得让人眼睛都亮了,走在田里,喜悦开心,不知如何是好。盛大欢乐的黄,让人愉快,也通常招来很多游客,蹲在稻田里,争着跟花拍照。 油菜花开到极盛,通常附近的育苗场已经培育好秧苗。秧苗一盒一盒养在塑胶盆的浅土中,定时洒水,定时打开覆盖的白棉布晒太阳,像照顾婴儿,不可有一点闪失。(P55-56)
自序 人在池上
卷一 山影水田
池上日记——相伴
欢喜赞叹——震旦博物馆北齐佛像
公东教堂——怀念锡质平神父
池上日记——落地
巴勒摩、巴勒摩——怀念碧娜·鲍许
纵谷歌声——写给巴奈、那布
池上日记——云域
流浪归来——写给流浪者旺霖、欣泽、榆钧、耿祯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董乃仁/Nick Dong/董承濂与《悟场》
池上日记——烧田
我的空间记忆——城市的空间与时间
卷二 日光四季
二〇一四 十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五 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六 一月——四月
驻村
二〇一四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驻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对远在东部纵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听到的就只是“池上便当”而已。至于池上便当好在哪里,也还是说不清楚。有当地居民跟我说,池上米好,大坡池产鱼,米饭加上鱼,就是早期池上便当的丰富内容。我没有查证,这样说的居民,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长久以来对故乡物产富裕的骄傲吧。
台湾好基金会希望大家认识岛屿农村的美,开始在池上蹲点,二〇〇九年第一次秋收以后,六、七年来,我从徐璐口中就常常听到池上这个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对我而言还是很遥远的吧。然而像是有一个声音在牵引呼唤,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时间久,终于在二〇一四年决定驻村两年。
徐璐当时是台湾好基金会的执行长,已经计划在池上办一系列活动,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岛屿上的人,特别是都会里的人,可以认识池上这么美丽的农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后工业的时代,也会是重新省思人类文明的另一种新秩序吗?
二〇〇九年第一次秋收活动办完,徐璐传一张照片给我,仿佛是空拍,钢琴家在一大片翠绿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会从心里“哇”的一声,觉得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美的稻田风景。那张照片后来在国际媒体上被大篇幅介绍,池上的农田之美,不只是岛屿应该认识,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义的起点吧。
隔了几年,二〇一二年,我就应邀参加了“春耕”的朗读诗活动,那一年参加的作家还有诗人席慕容、歌手陈永龙和作家谢旺霖。
我们住在一个叫福吉园的民宿,走出去,抬头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壮观辽阔的中央山脉,峰峦起伏绵延,光影瞬息万变。每个人最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着,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么词汇形容,“哇”、“哇”也就是欢喜和赞叹吧。但住几天之后,自然也会沉默安静下来。我们当然是初次到池上,有点大惊小怪,当地农民在田里工作,对眼前风景也只是司空见惯。他们安静在田里工作,对外地人喧哗夸张的“哇”有时点头微笑欣赏,有时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埋头工作。
那一次的朗读诗碰到大雨,在大坡池边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积满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着池水笼罩在雨雾中蜿蜒的海岸山脉。
有当地居民告诉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来的大水池,自然涌泉,水势丰沛,也是野生鸟类栖息的地方。我喜欢大坡池夹在东边海岸山脉和西边中央山脉之间,无论从哪一边看都有风景,东边秀丽尖峭,西边雄壮,日出时东边的光照亮中央山脉,日落时分,晚霞的光就映照着海岸山脉。池上晨昏的光变化万千,不住一段时间,不容易发现。
夏天的时候大坡池里满满都是荷花,繁华缤纷,入秋以后,荷花疏疏落落,残荷枯叶音会有成群野鸭、鹭鸶飞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几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着山峦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约五点钟,太阳还没有从海岸山脉升起,大雾迷濛,我曾经看到明净空灵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艳不一样,和夏季的色彩缤纷也不一样。我偶然用手机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宁谧神秘。传给朋友看,朋友就问:你又出国了吗?这是哪里?
二〇一二年春耕朗读诗,碰上大雨滂沱。观众原来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听,因为草地积水,结果都穿着雨衣,站在雨中听。
诗句的声音在大雨哗哗的节奏里,也变成雨声的一部分。诗句一出口就仿佛被风带走了,朗读者听着自己的诗句,又好像更多时间是听着雨声、风声。那样的朗读经验很好,也许诗句醒来就应该在风声、雨声里散去。
山水自然的声音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吧。
朗读的时候,我背对大坡池,看不见大坡池。后来有人告诉我,池面上一丝一丝的雨,在水面荡起涟漪,山间一缕一缕袅袅上长升的烟岚,随风飘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读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云风雨丝的听众。
……
画布
台湾好基金会提供我的住处和工作室,是大埔村整修后的一户学校教员老宿舍。当时基金会执行长徐璐带我看了几处可能用到的建筑,有的是竹林环绕优雅远离尘寰的农家三合院,有的是独立在田中央,竹篾覆土与谷糠的老屋,旁边有废弃猪舍,窗户看出去全是稻田,一片青翠。
到了大埔村,是比较一般社区的民居,没有设计上的特色,平实朴素。一带红砖墙,黑瓦斜屋顶平房,前后都有院落,红色大门,进了大门,门窗漆成草绿色。我忽然停住,觉得有什么很熟的记忆回来了,这是我童年的家啊。
进了房间,一个长方形的厅堂,圆形木桌,几张高脚圆凳子,一切都如此熟悉,我回忆起童年的家,一一对照着,好像一转身,知道墙脚还放着拖鞋。我童年的家是粮食局当时分配给父亲在大龙峒的宿舍,也是这个样子。或许,一九五?年代,战争刚过去,岛屿兴建了许多这样形式的公务员宿舍吧。长方形厅堂的右侧,是两个隔间的卧房,那个年代孩子都很多,卧房就都加设通铺,我踏上通铺,回忆起自己一直住到二十五岁,好像都睡在这样的通铺上。一间的通铺上睡三个男生,另一间通铺就睡三个女生。那是我一直到出国以前的家的记忆,隔间、门窗,油漆的颜色,红砖墙,通铺,圆桌,防蚊虫的纱门,都一模一样。我走进了童年的家,走进了青少年时莫名的忧伤,走进初读大学时徨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焦虑惊慌,我的时间记忆忽然恍惚了起来。
我说:“就是这里——”
徐璐有点讶异,她或许觉得此处简陋,为什么会选择这里?然而,我很确定就是这里了,是记忆牵引我回来,再一次走进自己成长的空间,记忆里那张通铺,经常和兄弟用被窝枕头混战,夹杂着肥皂、痱子粉、球鞋的橡胶和脚臭气味。
我回到厅堂,抬头看,有一座神案,置放在很高的位置。是三十年前吧,还是四十年前,最后离开这宿舍的人家留在墙上这个神案,有一幅坐在竹林里观音的玻璃画,有供桌,还有卜卦用的红木弯月型两枚神筊。
这废弃多年的宿舍,竟然还有神案留着。我向上拜了一拜,这是我熟悉的空间,有人生活过,有人在此上香,敬拜天地神佛,卜告天地,慎重每一件事的吉凶祸福。我住进来,不觉得陌生,仿佛原来就是我的家,离开后,又回来了。
住进来之后,每天我也就继续燃香上供,案上总有各类新鲜花果,朋友从嘉义寄来的笔柿,鲜红盈润,隔壁邻居赖先生送的芭乐,或是玉里的木瓜、百香果,有时是关山天后宫庙口阿嬷自己家里采来卖的野姜花,我都一一先供在神案上,希望无论迁离到哪里,这屋子原来的主人也都有神佛庇佑,一切平安。
厅堂后方连接着很简单的厨房,可能烫野生的菜。池上新收的稻米,浸泡一夜,开大火煮沸,立刻关火焖,清晨就有一屋子米粥的香气。那碗粥,带着季节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云和风,都在粥里,那碗粥,让生活美好而又富足。
很小的卫浴间,窗户可以眺望一个庭院,隔着庭院,另外一栋建筑就是我的画室,我已经联络了池上书局的简博襄先生,他是公东高工毕业,很快为我动手设计完成了可以工作的空间,两片两公尺乘三公尺的夹板,可以直接用钉枪钉上画布。颜料、炭笔、粉彩、亚麻仁油、松节油,我的学生阿连都准备好了。
我要画池上了,好像心里忽然有一种笃定:我要画池上,画稻田,一百七十五公顷没有被切割的稻田,还淌有被恶质商业破坏的稻田,一望无际,一直伸展到中央山脉大山脚下的稻田,插秧时疏疏落落的稻田,收割翻土后野悍扎实的稻田,我的画布是空白的画布,我坐着看了很久,记忆不起来刚刚看过的十月即将秋收前池上稻田的颜色。
稻田究竟是什么颜色?
声音带我到了池上,气味带我到了池上,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身体里带我一点一点在这里落土生根了。
“有时候觉得,风景其实是一种心事。”蒋勋细细说着,他与纵谷的缘分,朗读他在纵谷写下的诗。音频全长50分钟,纵谷的山、纵谷的云、纵谷的风声、水声……都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山水自然,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
蒋勋接受台湾好基金会邀请,开始在台东的池上乡担任驻村艺术家。他在纵谷找到一间老宿舍,在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开始写作、画画。蒋勋著的《池上驻村蒋勋(共2册)》集结蒋勋一年多来的池上驻村文字、摄影创作。他让声音带领着他,让气味带领着他,与大地、万物、季节流转对话并心有所感;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他的身体里,有如找回儿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在池上落土生根。
在长河和大山之间,听着千百种自然间的天籁,好像也就慢慢找回了自己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声音的记忆……那么多渴望,那么多梦想,长长地流过旷野,流过稻田上空,流过星辰,像池上的云,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低到贴近稻秧,在每一片秧苗上留下一粒一粒晶莹的露水。
蒋勋著的《池上驻村蒋勋(共2册)》集结了蒋勋田园生活的文字和摄影创作。土地、岁月、季节,春耕、秋收,天空的云,苦楝与茄苳不同时间的开花与结果……都在他诗一般的文字中缓缓流出。
珍贵有声书【大地行走:蒋勋池上美学课堂】同步阅读,时长50分钟,扫码可听。
赠送蒋勋画册《池上印象》。收录蒋勋驻村期间创作的珍贵油画,横开本精美印制,限量发行,极具收藏价值。自然之美,在画布上留下永恒。春夏秋冬,空白的画布一次一次改换,彷佛想留住时间和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