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几千年来,“吃”深刻影响了华人的方方面面。
日常饮食中,众多旧习、熟语从何而来?明明山珍海味在前,为什么仍钟情于那一碗白米饭?为什么国人老自找麻烦,喜欢嘬鸡爪、鸭头?“味”是鼻子嗅的还是舌头尝的?“菜”为什么又是蔬菜,又是荤食的菜肴?周公“一饭三吐哺”,为什么不干脆把饭吞下去?什么叫“倒味”?为什么不懂“咂汤”便享受不到汤的真味?口感、味道有何不同?中餐、西餐为何有水火之别?……中餐演进过程的漫长曲折,华人美食现象的光怪陆离,吃在中西文化中的天地之殊,都是怎么形成的?
作者高成鸢潜心研究数十年,通过抽丝剥茧、比较研究,针对古怪中餐的由来、中餐烹调及赏味原理的剖析、饮食歧路对中华文化的影响等华人之“食”的“天问”达上百个,每问皆给出了自圆其说的解答。此外还引出了无数新奇的发现。
《味即道:中华饮食与文化十一讲》跨文化、跨领域、跨体裁,将奇趣随笔与学术考据相结合,精彩展示了中华饮食文化源远流长的缤纷现象、历史脉络、独特内涵。
追溯中餐演进道理,透视饭菜烹调原理;辨明华人赏味机理,旁及民族文化心理!
《味即道:中华饮食与文化十一讲》跨文化、跨领域、跨体裁,将奇趣随笔与学术考据相结合。
著者高成鸢探究“饮食之道”已近三十年,“大道至简”“理一分殊”,先前的论着都荟萃在这部晚出的书中。
著者认为,中餐演进历程的漫长曲折,美食现象的光怪陆离,都可以分析为“因果关系的环环相扣”。
屈原名篇《天问》只提出一百七十多个千古疑谜,中华文化“以食为天”,本书中的“天问”数以百计,着者皆给出自圆其说的解答。
第一部 食物逆境与中餐的由来
第一讲 “得天独薄”的肉食时期
第一节 人之初与食之初
上帝VS祖先:吃与文化
为什么管洋人叫“禽兽”?
“粒食者”,华人的正式自称
牧牛阳关道,种粟独木桥
第二节 兽肉匮乏,渔压倒猎
始祖伏羲:黄土高原→黄河泽国
靠水吃水:“渔猎”与“舟车”
猎神伏羲不识弓箭?
“捕兽机”:分布全球,中国独无
第三节 史上被忽视的吃鸟阶段
子曰:“鸟……”汉语中为何鸟在兽先
捕鱼得鸟:从捕鱼篓到“天罗地网”
“网开一面”与“鸿荒之世”
八卦三画爻:稀泥上的鸟爪印
神秘的“弋”:带线的箭射什么鸟?
第四节 龙、凤来自华夏先祖的肉食
肉食短缺与“饕餮”神话
“鱼龙(水蛇)混杂”:水怪臆造缘于食物
凤=鹏=朋:无非大量鸟肉
出身于鱼的龙为何飞上天?
龙凤呈祥:部落联姻与中餐的二元格局
第二讲 “曲径通幽”的粒食歧路
第一节 “坐吃山空”:生态毁坏与饥饿绝境
洋人纳闷儿:饿死的伯夷何不打猎吃肉?
“茹”草:为何从人退回到畜生?
大熊猫、中国人,难兄难弟
神农而非神医,尝草岂为觅药?
“炎”帝焚山一把火,“尧”帝“烧”窑万年炉
西方:近代仅一国闹过大饥荒
第二节 细小的草籽萌生伟大的文化
“麦”=“来”:天赐瑞物,不期而来
神农为何弃优取劣
“纯农定居”:行通绝路是歧路
食物最细小,人口最庞大
禾:谷穗下垂之象,文化恋根之由
第三节 畸形定居:繁生←→灾荒的恶性循环
种族生存的“鱼子战略”
文化定型的关键:对粪便转憎为爱
饥“馑”:逃荒者尸体“填沟壑”
“菜色”与“鬼火”
猪、鸡:何以饿到极端反有肉吃?
奇妙的循环:粮→“粪”→猪、鸡→农家肥→粮
第三讲 “饭”“菜”分野与“味”的启蒙
第一节 “生米做成熟饭”曾历经艰难
远古只有石碓,秦汉引进石磨
“粗糙”一词来自谷粒
谷粒怎致熟?烧热石板烘
早期中国陶器:非盛水之罐,乃烹饪之鼎
鬲:黄帝教民喝粥,孔子之祖吃(稠粥)
甑:蒸饭锅的伟大发明
附:考古学一大疏失:无视“器盖”
第二节 “羹”(→“菜”):润滑助咽剂、唾液分泌刺激剂
老周公吃顿饭为啥吐出三回?
粟米饭离不开“助咽剂”的羹
“羹”:从纯肉一步步变为无肉
从羹里加“糁”到“菜”里勾芡
羹最早令人“垂涎”
第三节 饭、菜(“下饭”)的分野
酱、菹(咸菜)“齁”死洋人
西餐不分主副,菜肴等同碟子
饭:从蒸米到“正餐”一套
“菜”:从可食之草到龙肝凤胆
多汤的羹何以变成无汤的“菜”?
第四节 饮食文化“开天辟地”:食的“异化”与“味”的启蒙
鸡肋沉冤千古,浓味偏诬“无味”
“异化”:“味”的灵魂背弃“食”的躯壳
守财奴的大笑话:民以“味”为天
彩画要靠白地儿衬:“甘受和,白受采”
螃蟹为何必须“自剥自食”?
喜爱中餐“举国发狂”,洋人何不痛快接受?
第二部 “味道”的研究
第四讲 华人“味道”感官功能的调适
第一节 难以捉摸的“味”,中华文化的灵魂
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
“知味”:困倒圣哲的难题
“味”字蕴含远古奥秘
饮食之“味”:三物同名烦死人
第二节 “味”谜团的破译(之一):华人嗅觉的退隐
古人说兰花很“臭”
考据:“臭”何时变得臭不可闻?
“臭”(狗鼻)→“齅”(动词smell)→“嗅”
华人的嗅觉享受:从好闻转到好吃
鼻子的感觉迷失在“口”中
第三节 “味”谜团的破译(之二):华人味觉的弥漫
医家知“味”,佛家知舌
味觉突破于“苦”,bitter≈被“咬”
识味觉中西印协力,用旧名口鼻舌混同
老子“五味”太糊涂,食客“味觉”大倒退
第四节 “味”谜团的破译(之三):鼻口之合,良缘天成
“人中”穴的奥秘:鼻对口舌的主宰
味蕾的逃逸
中餐调料当红娘:醋能“酸鼻”
鼻子能嗅出苦味:味道调(tiáo)和→感官调(diào)换
第五讲 中餐“味道”审美内涵的形成
第一节 火胄赘华越万里——“香”(中餐二元价值标准之一)的由来
澄清“香”雾
侦破“香”案,关键在磬
没有“臭恶”(腥臊膻),哪来肉“香”?
火胄西来,入赘中国
与“油”失之交臂,与“香”相见恨晚
“香”的成熟:元代“香油”是标志
第二节 水妖现体越千年——“鲜”(二元价值标准之二)的形成
概念缥缈,孕育羹中
隐身水中善匿形,百般描绘长无名
迟至宋初,芳名始露
动物→植物:“模特”是鲥鱼,纤手如春笋
千年“老味精”就差没提纯
“味の素”:日本人捷足先登;“新鱼精”:神秘谶言证实
第三节 道分阴阳,味合鲜香:“味道”在近代的形成
美食标准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甘”的字形预言“味”将一分为二
从“甘(美)”到“鲜”+“香”
谁知“味道”是个近代新名词
反向合抱“阴阳鱼”:“味”→“味道”的分合过程
“阴阳鱼”的黑白眼:阴中阳、阳中阴
第四节 “倒流嗅觉”的发现:味道天机在“倒味”
我哥是个“瞎鼻子”
智者林语堂差点儿闯进“倒味”暗堡
四大机理:人人熟悉的倒味体验
“七咂汤”气坏洋绅士
倒味宜名“醇味”:“烹”字倒立的把戏
诺奖与味道:“天人之际”的突破
第五节 “口感”:味道的第三者
洋人纳闷儿:木耳、竹笋有啥吃头儿?
“胶牙饧”(糖瓜)的“游戏”:“好吃”在于“难吃”
提琴曲悦耳:旋律、节奏,更有“音色”
“口感”基因来自粒食
第三部 中餐烹调与欣赏原理
第六讲 从“水火”关系分析中餐原理
第一节 蒸煮:水火从“不容”到“相济”
烹饪“正史”排除烧烤
反自然的“水在火上”:烹饪的卦象
甑:五千年前的蒸汽装置
第二节 炒、炸:水火交战,美味创生
煮→蒸→炒:水火调控的三次飞跃
“炒”有点像“可控”核爆炸
吵→炒:水火关系的万年演进
发明“炒”的诱因:肉的珍贵、油的缺席
炒遍全球,无所不“炒”
“炸”:冰激凌也敢炸
第七讲 从“时空”关系分析中餐原理
第一节 用“时空转换”分析中餐的刀口、火候
“时空”范畴与饮食万象
刀口、火候的互动关系
肉食文化有割无切,“切”=七刀
肉片“薄如蝉翼”:“无限小”观念的由来
怎样“化为齑粉”?
馅儿的由来:比萨饼发明权的国际官司
炼丹和烹茶:“火候”向时间的两极进军
主妇为何不如厨师?与“火候”的时空相关
第二节 用“时空转换”分析美食的宏观法则
“错而不乱”则美
黄瓜味儿怎么变得差远了?
韭黄和粽子:时序的超越与遵奉
时空转换:“移步换景”的动态美
“盖浇饭”现吃现浇,蘸拌夹尽皆烹调
时空大跨度:“菜系”与“仿古菜”
第三节 “时空大舞台”:美食运动的宏观方向
茶文化:中餐演进历程的剪影
西北的羊→东南的鱼:“水潦归焉”向海洋
伊尹他娘的怪梦:从舂谷臼到鱼翅碗
第八讲 华人别有“口福”
第一节 “热吃”是中餐的灵魂
美食家大汗满头,冷餐者不懂味道
“脍(生鱼片)”的失传/热吃习性的由来
饥寒交迫:为何汉语“衣”在“食”先?
忘记黄酒热饮,危及中餐生存
“自助餐”可能会毁掉中华文化
第二节 “馋”的研究
美食家≠大肚汉
起用“馋虫”替换“老饕”
“口刁”:美食家不吃黄瓜、香肠
“尖馋”与“清馋”:黛玉爱吃螃蟹吗?
“大馋者寡食”
第三节 “餐式”种种尽成双
饮与食
干与稀
荤与素
酒与肉
家常饭与宴席
正餐与小吃
第四部 吃与中西文化及人类文明
第九讲 “调和”与华人的人生哲学(伦理、艺术)
第一节 “水火”:中华文化哲学的独特范畴
“蒸”的意义涵盖了中华文化
西人从未喝开水,华人有“汤”常沸腾
“水火”关系奇妙,识者独我华人
“水火”:烹饪带来的哲学“范畴”
第二节 “和”>烹调+音乐+伦理+政治+哲学……
“和”字厚重,宜免轻用
先秦论文No.1:《论烹羹等于奏琴》
中华文化“和”于一鼎
“原汤化原食”及“平抑百味大‘酱’军”
不为良相,即为高厨
德国的和声,中国的“和味”
缥缈无际的“食德饮和”
第三节 吃出来的华人“通感”及“诗性思维”
华人美学“通感”的超常发达
惊人的考据:馄饨=混沌=糊涂=古董=黄帝
华人“艺术生活”“诗性思维”的由来
“艺术生活”与“人生哲学”
第十讲 饮食文化比较观
第一节 饮食功用中西异型:营养VS味道、科学VS艺术
高厨近似大艺术家
洋人不明“味道”,华人未闻“营养”
两个相反的苏东坡:饮食文化的两个层次
“营养学家”孙中山站在中餐一边
美食家梁实秋有个营养学家女儿
第二节 医食同源与体质差异
食物何来“寒凉温热”?
华人“上火”大谜试解
附:饮食确能改变人体基因
第三节 吃与文化全球化
饮食在中西文化中地位悬殊
“男女文化”与“饮食文化”
学科地位:烹调竟与理发并列
“饮食人类学”的半壁江山
老子预言“知白守黑,为天下式”
第十一讲 饮食歧路遇宝多
第一节 道可道,是“味道”
“道”没法儿说,只能借“味”来意会
“味无味”:“无为有处有还无”
“禅味”:佛教禅宗的由来
张果老倒骑驴:“倒”与“道”
第二节 哲学概念与思维模式
“气”的由来:蒸汽掩盖了“空气”
“阴阳”的抽象:(日月+雌雄)+“水火”
“五行”聚焦于“先民烹饪图”
中土黄黍香:香=乡(鄉)=响(響)=向(嚮)=飨(饗)
烹出来的“中庸之道”
第三节 吃与中华文化的种种古怪
独有三脚鼎,竟无三角形
语文与思维:羊皮逻辑龟甲诗
为何中华文化崇尚黄色?
“万本位”来自谷穗,“千本位”来自羊群
求解筷子由来之谜
“假谦虚”是饿出来的
后记
第一节 “坐吃山空”:生态毁坏与饥饿绝境
洋人纳闷儿:饿死的伯夷何不打猎吃肉?
“坐吃山空”曾用来形容《红楼梦》中荣国府的衰败,查查成语词典,还有叫人吃惊的下半句“立吃地陷”!这是对生态破坏的强烈警告,可惜英文没法儿翻译。人家不能理解“吃”有这么可怕的后果。要想认识中华文化中的饥饿现象,先得好好了解中土古老的生态危机。它不光是饥饿的背景,更是“繁生→夭亡→繁生”恶性循环的中间环节。
《史记》的人物传记,第一篇讲的是伯夷、叔齐哥儿俩饿死的事迹。鲁迅《故事新编》中的《采薇》一篇就是据此写成的。这俩“反革命”义士发誓不吃新政权的粮食。但他们并没想自杀,而是逃进首阳山,当时的京都附近,今陕西南部。靠采薇草充饥,实际上是饿死的。薇,俗名灰菜,生命力最强,到处都有,笔者小时候吃过,有小毒。今天西方人会惋惜这俩“不同政见者”,同时更会奇怪:他们在山林中为什么不打猎吃烤兽肉?
广袤的欧洲大森林,进不去出不来,野兽成群,“弓箭不虚发”,德国作曲家韦伯《猎人大合唱》的汉译歌词。兽肉吃不完。西方历史上少有饥饿,更没听说过吃草的事。进入畜牧时代,粮食还被用来喂牛羊呢,人怎么能像牛羊一样吃草?
就算只有植物可吃,现代科学家统计,光是适合人类食用的就有八万多种,假如我们饥饿的祖先能逃往植被茂密的国度,也没人会饿死。然而洋人哪里知道,早在周朝,首阳山上的环境就已被破坏到只长薇草,几乎成为秃山一座了。古老的《山海经》已经反映出生态破坏的严重,书中用“无草木”来描述的山竟有94座之多,反映出古人见到的山不少已经光秃。同时又说“多水”,例如卷一《南山经》开篇就说,柢山等两座山都是“多水,无草木”,可见并非因为干旱。你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饥荒中挖光了草根。
很多当代人有过这样惨痛的经历,留下了真切的记述。一篇原载于《党建导刊》的回忆说:“三年困难时期……农民靠吃草根度日,草根挖光,草长不出来了,牛多数饿死。”
“生态危机”是20世纪后期才开始出现的问题。《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说:生态学“自20世纪60年代起受到广泛注意。当今人类所面临的人口暴涨、食物短缺和环境污染,均为生态学问题”。但对于中国人来说,提早到上万年以前就严重到危及生存了。如今的环境保护事业用“绿色”来象征。跟绿色对立的是红,火焰的颜色。欧洲毁林的酸雨来自工业之火,华人“过日子”讲究“红火”,包括人口兴旺,反面的贫寒也用“清锅冷灶”来形容。务农的人“口”像欧洲的工业锅炉一样,要吞噬巨量的柴薪,喷着猛烈的火焰。
P46-47
三十年前“文化热”,有位青年才子写道:“不能把我一棒子打蒙的书,我不读。”对于他的厌倦平庸,我有强烈的共鸣;不过多了个想头:如果有本书能“一棒子”把人打醒,岂不更重要?人在特殊场合清醒过来,首先会想到“我是谁?从哪里来?”。我们是华人,我们比任何民族更清楚自己的由来,因为独具详备的史书。
世界公认,唯有古怪的中华文化历来没有被游牧者冲散、打断。它从远古就形成了“繁生—聚居”的“基因”。农夫天然不是游牧者的对手,我们的祖先却同化了无数游牧部族,奇妙的法宝,是人多势众、以柔克刚,还有崇尚孝道,因为老人是聚居的核心。我意外地发现,孝道兴起之前两千年间,早有完备的伦理,就是“尚齿”尊老;尽管经典对此有很多确凿的记载,但相关的研究还是一大空白。我有幸承担史学国家课题,来论证“尚齿”是中华文化的“精神本源”。在探究中我又突然想到,古怪中餐的由来跟上古尊老礼俗不可分离。
干旱的黄土地生态恶劣,人多又不挪地儿,必然导致“饥饿—灾荒”的不良循环;神农经过“茹草”而筛选出细小的草籽做“主食”,又发明了“下饭”的羹(“菜”),通过交替入口的反衬而发现“味道”。于是我受强烈兴趣的驱使,不惜背弃自己开辟的学术坦途(曾得到季羡林先生的支持),转而探究中华文化的“物质本源”,即饮食的“歧路”。不久,张岂之先生就来信为他主编的《华夏文化》约撰关于中国饮食之“道”的文章,显示他对上述观点的认同。
王蒙先生认为,中华文化最突出的特色,一是汉字,一是中餐。它俩又以哪个为主?可说有大量汉字是“吃”出来的。拿常用虚字“即”“既”来看,其篆体,左边同是食具的象形;右边都是人形而方向相反:“即”是凑上前去吃,“既”是吃后背身而去。
《红楼梦》的主题是“坐吃山空”,这句成语还有惊人的后半句“立吃地陷”。老牌散文家夏丏尊说,中国人见面问吃,“两脚的爷娘不吃,四脚的眠床不吃”,都是“饿鬼投胎”。华人之吃的命运,我曾概括为“苦尽甘来”,后来发觉这个成语西文只能译成“雨过天晴”。有猎牧基因的民族没吃过草,bitter(苦)的观念来自只差一个字母的bitten(被咬);人家更不懂为什么不苦就叫“甘”。
中华经典《礼记礼运》断言,“礼”(大致相当于文化)始于饮食;《荀子礼论》和《礼记曲礼》的注释揭示,当初制礼主要是为避免因饥饿而“争饱”。跟中华文化相反,西方文化一直无视饮食,甚至羞于谈吃,觉得那会接近于动物。这是被骂为“西崽”的林语堂首先发现的。三十年前“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学科兴起,饮食文化才借着对摇滚乐、麦当劳快餐等低俗文化的批判,从下水道进入学术殿堂。 吃在中西文化中的地位有天地之殊,而中餐、西餐的本质可说又有水、火之别(煮蒸VS烧烤)。这些都是怎么形成的?中华文化的种种“古怪”,相信无不有其特殊缘由,以吃为典型。循着若隐若现的踪迹仔细追寻,就会发现:中餐演进过程的漫长曲折,华人美食现象的光怪陆离,其实都可以分析为“因果关系的环环相扣”。“吃”的日常实践对华人极为重要,影响到文化的诸多方面,往往有“内在理路”(inner logic)可循。
屈原名篇《天问》提出问题172个,都没有答案。若借用“民以食为‘天’”的老调,本书针对华人之“食”的“天问”达200个以上;跟《天问》不同的是,每问都给出了自圆其说的解答。此外还引出了无数惊人的发现。例如“鸡肋”成语,从《三国志》的“食之无肉”变为后世的“无味”,千古谬误没人觉察,而我借着“冤案”的侦破,讲清了华人之“味”与“食”发生“异化”、味反而成为食之代称的道理。
重要发现再举几项:甲、“道”分阴、阳,“味”合鲜、香,舌与鼻、滋味与气味两两对应,因此可说“道可道,是味道”;乙、“内向(倒流)嗅觉”的发现,这已被2004年诺贝尔奖项证实;丙、“鲜”味的发明(第五味觉,堪比“新大陆”的发现);丁、数字的“万本位”(与西方的“千本位”对应)来自谷穗(每穗有小穗百个,各有百粒);戊、从中式烹调抽象出华夏文明轴心的“水火”范畴(“水火不容”西文无法翻译,遑论“相济”)。
我对美食并无嗜好,对烹调也没有兴趣,但发表的论述颇受行家重视,以至20世纪90年代《中国烹饪》杂志(早期唯一学术园地)肯于为我开辟《饮食之道》专栏。新时期出现的“饮食文化研究”圈的同道,大多成为我的好友,他们的学生有人说“我们是读着您的书长大的”。我曾说,“全球化”倘若实现,中华文化的最后堡垒必定是中餐。但我目睹谈吃之书从横遭禁绝到严重泛滥,反而变得日渐悲观:由于全民不懂“饭菜交替”的“味道”密码,青年一代跟风外来烧烤、冷饮食俗,这甚至会危及中华文化的“老根”。
写作本书的十多年,我饱受精神磨难。文本的进程,不是以字句,而是以观点为步伐的;观点越生越多,以至“触处逢源”;为使大小观点摆布合理,不得不反复推倒重来。奇妙的心得,起先会使我自喜,不久就变为对探索对象的高度敬畏,甚至为之毛骨悚然。古人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本书则是“理不惊人死不休”;古人又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对于本书中的内容,没有任何人配称“妙手”;造就此理此文的,唯有华夏文化本身,而其代价是世代的亿兆饿殍。
陈寅恪先生有名言说:学术的重大发展,“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他指的是发现敦煌石窟之类,但中餐“活化石”的重要,何啻众多敦煌?从饮食入手探究中华文化的理路,显然是个大好课题,但两次“文化热”中经过“地毯式”的发掘,何以空白至今?饮食之“道”的难被发现,可能缘于其入口压在未经发掘的“暗堡”下面,就是上述的尊老课题。“双重秘宝”等待的绝不是某人的才学,而是某人的际遇。
我能碰到这个重大的综合课题,或许正缘于图书馆生涯的“务广而荒”,这是恩师黄子坚馆长(西南联大元老,人多不知其所终)对我的指斥。这一弱点唯独在本课题中反而成为优长。但我深知“鸟瞰百科”不足为研究之资。论学识,我不及千百学者之什一,加上当年缺少外国文献可供参考。既然在未知领域中犯难涉险,我早已做好恭迎指斥的准备。
本书还给我以特殊折磨:从始到今一直伴随着“被埋没”的恐惧。
其一,评价体制的缺乏。西方文化无视饮食,忝为全国“核心期刊”评委,我最早发现并提出“饮食文化”在西来的学科体系中毫无地位。近百年前,日本学者研究“中华料理”的论文就吃过人文学刊的闭门羹,只能在英国生物化学刊物上发表。尽管公认重大创新多出于自由探索,但现行学术体制难以面对“创新幅度过大”的成果。吃,涉及自然科学等众多学科;中国的现状是“通识型”人士较少,众学者的明智态度当然是视而不见、避免置评。
其二,著者“人微言重”。尽管近年来举国上下对“国学创新”“文化强国”期待日甚,但学术“资质”的门槛也日益加高。我来自并非正统学术机构的图书馆,尽管有关尊老的专著被认定“有开拓之功”,但谁让你见异思迁,自行从学界消失十多年?
为了尽量避免被埋没的命运,有效的途径只剩一条:先诉之于公众读者,形成文化热点,以待学术的发展。如今,只有“大奇之书”才有可能。浏览本书的目录或稍稍翻阅,就会看出这是奇书一本,奇在跨文化(中西比较)、跨领域(文史哲与自然科学)、跨体裁(随笔趣谈加学术引据)。
本书出版过程意外地不顺。有的延误出于我的“刁钻”,例如我坚持恢复采用“小字夹注”的中华传统,在多家出版社被抵制,直到在香港三联书店实现。
在内地,大出版社由于内部的门类分工,又碍难处置“生活—学术”两栖的特殊选题。此外更遇到种种意外,年复一年的延误,使不信命运的我也想到“天秘其宝”之说。
动手写书时,我已预见到传统阅读的没落,但本书延误出版期间,纸质阅读消失之快还是大出所料。尽管如此,我仍自信“人当无不喜斯书”(紫禁城版“前言”):无论社会风习怎么变,人的不变需求是吃。何况书中的新异道理又像文化“探案”,读来会让人觉得津津有味。
本书是我自己认可的饮食文化研究成果,二十多年探索的结晶。当年的同道,个个著作等身,而我则专门探寻缤纷现象背后的唯一“理路”。我以前的论著都是这部专著的完善过程:1.2008年,山东画报出版社,《饮食之道——中国饮食文化的理路思考》,是十多年间论文的首次结集;2.2011年,紫禁城出版社,《食·味·道:华人的饮食歧路与文化异彩》,是本专著的草创本;3.2013年,香港三联书店,《从饥饿出发:华人饮食与文化》,是前书的改写洁本、问世在先的繁体版。本书则是香港三联版的简体字本,又经过再度修改及生活书店的精编。前三种书都不会再版。
前面的《前言》写于香港繁体版再修改完成之时,在等待出版中不觉又过去四年。其间世情速变,最早由我阐发的很多事、理,如今在网上流传时都被当作古人的常识,因此有必要做些补充说明。
1991年,盛大的“首届中国饮食文化国际研讨会”在北京举行,“饮食文化”在人类历史上空前发声。大会的文件袋中分装着当期的《中国烹饪》月刊,恰好首篇文章就是我的“敲门砖”,主题是中华尊老传统与中餐美食的关联。我在尊老课题的研究中突然旁骛于饮食史,犯了“不博二兔”的戒条;这里说说我的遭遇。大会开幕当晚进入餐厅时,猛然见到门楣横幅上写着“鸢飞”二字;鄙名“鸢”字中的“弋”(牵出了本书中的疑谜)是带丝线的,会限定飞的高度;这似乎昭示了华夏饮食“歧路”课题潜涵着难解的纠结——意义越重大,越是不获认同。中餐美味是饿出来的,中华文化是吃出来的。我的这个观点体系注定会受到现行学科系统和学术生态的排拒。
那次盛会使众多学科的人士聚集一堂,俨如“新学界”形成,但闭幕后立即消散,剩下以烹饪教育人士为主的少数研究者,默默耕耘。后来我在一篇论文(《论饮食文化在世界学术体系中的地位》)中揭示出难堪的事实:包罗万象的“饮食文化”书刊,在《中国图书馆图书分类法》中的位置竟然跟理发、制扇等“杂工艺”并列。这引起同道们的强烈共鸣,因此都以我为友。最活跃的赵荣光教授曾与我深度交流,后来他肇始了设立“食学”的宏图:与泰国公主共同发起“亚洲食学论坛”并任主席,年度盛会已扩大到二十多国,然而影响仍然难以超出圈外。我则试图借助“中华文化始于饮食”的论证,从另一端打通与“公共学术”之间的壁垒。
提出这类重大问题,自身必须具有相当的学术声望。当年我之所以产生奢望,除了对理由的坚信,也出于对本人成就“增速”之虚妄的预期。一时的顺境使我忘乎所以。这里不得不说说:那十年间我怎样遇到意外的幸运,接连获得哪些“声望”。
我偶然从《礼记》中发现“尚齿”课题的空白,1992年小书出版,贸然寄给大学者庞朴先生,回信称许为“存亡继绝,功德无量”;持书谒见季羡林先生,他推荐我参加“东方伦理国际研讨会”,引起韩国学者的重视,因而做客于该国“成均馆”(儒教最高机构);研讨会论文《“尚齿”(尊老):中华文化的精神本原》在张岱年大师主编的一级学刊发表,被置于邓广铭、庞朴等名家之前;承担1994年史学课题,成果鉴定组以国家社科基金“哲社类”召集人罗国杰先生为首,史学名家张岂之先生、来新夏先生等七位评委都给以较高评价;专著《中华尊老文化探究》1999年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问世,有幸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建国50周年献礼图书”;长篇《引言》在《中华读书报·文史天地》周刊头篇刊出,部分章节在《中国哲学史》学刊发表。
当年我同时研究“孪生”两课题时,季羡林先生并不反对,还鼓励为“一家之言”,并嘱我把新成果寄给他的老友、台湾史学家、美食家逯耀东教授,还把地址写在我的笔记本上;不久张岂之先生就来信约我为他主编的《华夏文化》撰写关于中国饮食之“道”的文章;只是庞朴先生,在送我离开他家时突然问到我的年纪,得知我将近六十岁时,他露出失望而同情的神色。回味起来,可能跟他对“学术生态”变化的预感相关。
人事代谢,老一代学者惠予我的顺境,如今已不可想象。我只是个图书馆“研究馆员”,今天会被认为缺乏学术“资质”,连我自己也只看得起“博士生导师”。我意外获得的中国烹饪协会、世界中餐业联合会“文化顾问”等名衔,在学界只能加深反面印象。但我只有庆幸:从尊老研究中跌人“中华烹调”这一暗堡,使我有幸发现它最深层掩盖的宝匣,其中藏着“‘水火’范畴”——中华文化的密码。
我把新发现写成哲学论文时,才知道很难公之于世(后来发表于标榜创新的学刊),一位熟识的学刊主编告诉我:“因为尊文涉及自然科学。”去年我以此题参加中央文史馆的“国学论坛”,发现老者较能容忍较大的创新。我对因“献玉”而致残的卞和有了新的感悟,他貌似犯贱,其实是舍命于价值认同的诉求。本书中的大量新异观点是否属于浅薄者的哗众取宠,可期待广大读者中的有识之士参与评定。
编辑希望获得著名学者与专家王学泰先生、赵荣光先生的推荐,两位老友闻知,都惠予应允,我在此深致谢忱。
末了还有些情况需要说明。本人曾坚持采用中华传统的“小字夹注”形式(优于数码上下对应),但因无人接受而使初稿延迟问世,后来香港三联书店李安副总编毅然认可;由她荐给北京三联分社生活书店又获采纳,可能成为传统复兴的范例。改题为“十一讲”是出于郑勇总编之意,原题的“冲击力”虽有所内敛,却能体现对本书学术成熟性的认同;曾主《读书》杂志笔政的郑先生有足够的资望。
多年前本书初稿曾在三联遭拒,或许碍于大社编辑部特有的分工,那时的“生活编辑部”无法处置跨学科专著。“生活书店”恢复后,这一难题“不幸”落在责编廉勇先生身上:书中比一般专著引据远为广泛,但社方对严格到标点的规范不能含糊;本人对引文并未一一核查,致使廉先生代我受累,以至“受过”。他付出的心血之巨或许没有哪位责编所曾经受,非我一句“感谢”可以带过。但愿这是他为学术与“生活”结合立下的殊勋。
2017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