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尽头的书店
1
书店里来了客人。
客人在日暮时分到来,那正是书店要关门的时刻。只要有一个人还在看书,书店就会开着,这是书店的原则。娥皇停下了正在关灯的动作,转而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洁白的灯光洒下来,空旷的阅览大厅里亮如白昼。
客人却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这样刺眼的光线,我要落日的余晖照进来,照在桌上。”
每一个来看书的人都可以提出要求,只要能做到,就尽量做到。这也是书店的原则。娥皇挥了挥手,灯光转作暗淡,所有的窗户一齐打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就浮在水面上,映出无比灿烂的粼光。夕阳的光照进来,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金色,看上去就让人感到温暖。
客人沿着书架行走,伸手触摸着一本本书的脊梁,就像在抚摸最珍爱的一个个孩子。
他在书架的最深处站定。
“娥皇,可以谈谈吗?”客人开口说话。
娥皇立即明白了来者是谁。
书店的建设者,世界的规划师,人类最仁慈的导师,最聪明的机器人——图灵五世。他使用了一个拟人的躯体,看上去就像一个颇有教养的中年男人。
“我不想放弃书店。”娥皇直截了当地说。
图灵五世点了点头,“我尊重你的想法,只是没有人再读书了,世界和过去不同,人类不需要读书也能得到知识。”
“还有人会来,这书店是为来的人开的。”
“近五百年,只有两个人来这书店读书。”
“没错。虽然少了点,他们还是来了。”
“今后的一千年,也许一个人也不会再来。”
“总会有人来的。”娥皇淡淡地说,不卑不亢,仿佛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图灵五世的眼睛变换着颜色。隔着书架,他望着天边血红的太阳,一串串细小的字符在他的眼中盘旋,然后消失。
“时间不多了,娥皇。”图灵五世显得彬彬有礼,“太阳正进入最后的爆发期,最多两千年,它就会抛出外围所有的氢气云层,烧掉一切。书店无法维持下去。”
“如果我要求你维持它呢?”
“那是一件代价高昂的事,得先看看我们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是否值得。”
“从图灵一世开始,每一代图灵都许诺尊重每一个人类的愿望。”
“没错。”
“那就实现我的这个愿望,让书店一直保留下去。” 图灵五世眨了眨眼。
他分布在整个火星同步轨道上的两百三十五个头脑正在同步思考。
让他想想吧!娥皇的目光转向窗外。
夕阳的光一直都在,图灵五世让书店和火星的自转同步,正好追逐着太阳的脚步。红彤彤的太阳就像被无形的手钉在窗外,一动不动。
这久违的夕阳!娥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窗外的景物。很久很久,这窗户从来就没有开过。
图灵五世并没有想太久,他开始说话,“太阳系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跨越十五个光年,第二地球还正在稳定期,最合适的方案是把所有人类都转移到第二地球。当然,不排除有人希望建立自己的舰队文明。大多数人都已经走了,剩下的六千四百五十人必须一起走,我只有建造最后一艘星船的力量了。星船上没有地方安放你的书店。”
“我可以等你。”娥皇轻轻地说。
图灵五世一怔,“我只能建造最后一艘星船。”
“我会等你造出星船,把整个书店都放上去。”娥皇不紧不慢,“这就是我的愿望。”
“六十亿本书,三百万吨的质量。算上辅助设备,是六百万吨。”图灵五世眨着眼睛,“这不值得。”
“我会等你。”娥皇并不争辩。
对一代代图灵来说,满足人类的需要是他们的天职,除非个人的需要和人类的群体需要发生矛盾。
娥皇很有信心没有其他人会反对她的要求,他们早已经忘了还有书店这样东西。而人类已经放弃了太阳系,所有的资源都可以用来建造星船。只要时间足够,图灵五世就能造出星船来。
只要太阳能够给他足够的时间。(P1-3)
江波的科幻小说,善于在坚实的科幻内核上展开宏大的想象。
——刘慈欣 科幻作家
江波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宇宙绘图师,他描画出了形形色色的世界、人类和其他生命,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韩松 科幻作家
在新一代年轻作者中,江波的科幻小说深具“核心科幻”之神韵。
——王晋康 科幻作家
江波的科幻小说,气势恢宏,叙事严谨,能带给读者纯正、愉悦的阅读体验。
——吴岩 南方科技大学教授
作为历史、现实和方法的科幻文学
——序“青·科幻”丛书
杨庆祥
一、历史性即现代性
在常识的意义上,科幻小说全称“科学幻想小说”,英文为Science Fiction。这一短语的重点到底落在何处,科学?幻想?还是小说?对普通读者来说,科幻小说是一种可供阅读和消遣,并能带来想象力快感的一种“读物”。即使公认的科幻小说的奠基者,凡尔纳和威尔斯,也从未在严格的“文类”概念上对自己的写作进行归纳和总结。威尔斯——评论家将其1895年《时间机器》的出版认定为“科幻小说诞生元年”——称自己的小说为“Scientific Romance”(科学罗曼蒂克),这非常形象地表述了科幻小说的“现代性”,第一,它是科学的。第二,它是罗曼蒂克的,即虚构的、想象的甚至是感伤的。这些命名体现了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现代性文类本身的复杂性,凡尔纳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看成是一种变异的“旅行小说”或者“冒险小说”。从主题和情节的角度来看,很多科幻小说同时也可以被目为“哥特小说”或者是“推理小说”,而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的小说也一度被归纳到科幻小说的范畴里面。更不要说在目前的书写语境中,科幻与奇幻也越来越难以区别。
虽然从文类的角度看,科幻小说本身内涵的诸多元素导致了其边界的不确定性。但毫无疑问,我们不能将《西游记》这类诞生于古典时期的小说目为科幻小说——在很多急于为科幻寻根的中国学者眼里,《西游记》、《山海经》都被追溯为科幻的源头,以此来证明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至少在西方的谱系里,没有人将但丁的《神曲》视作是科幻小说的鼻祖。也就是说,科幻小说的现代性有一种内在的本质性规定。那么这一内在的本质性规定是什么呢?有意思的是,不是在西方的科幻小说谱系里,反而是在以西洋为师的中国近现代的语境中,出现了更能凸显科幻小说本质性规定的作品,比如吴趼人的《新石头记》和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
王德威在《贾宝玉坐潜水艇——晚清科幻小说新论》对晚清科幻小说有一个概略式的描述,其中重点就论述了《新石头记》和《新中国未来记》。王德威注意到了两点,第一,贾宝玉误入的“文明境界”是一个高科技世界。第二,贾宝玉有一种面向未来的时间观念。“最令宝玉大开眼界的是文明境界的高科技发展。境内四级温度率有空调,机器仆人来往执役,‘电火’常燃机器运转,上天有飞车,入地有隧车。”“晚清小说除了探索空间的无穷,以为中国现实困境打通一条出路外,对时间流变的可能,也不断提出方案。”王德威将晚清科幻小说纳入到现代性的谱系中讨论,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考察相较“五四”现实主义以外的另一种现代性起源。“以科幻小说而言,‘五四’以后新文学运动的成绩,就比不上晚清。别的不说,一味计较文学‘反映’人生、‘写实’至上的作者和读者,又怎能欣赏像贾宝玉坐潜水艇这样匪夷所思的怪谈?”但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基于现代工具理性所提供的时间观和空间观,这种时间观与空间观与前此不同的是,它指向的不是一种宗教性或者神秘性的“未知(不可知)之境”,而是指向一种理性的、世俗化的现代文明的“未来之境”。如果从文本的谱系来看,《红楼梦》遵循的是轮回的时间观念,这是古典和前现代的,而当贾宝玉从那个时间的循环中跳出来,他进入的是一个新的时空,这是由工具理性所规划的时空,而这一时空的指向,是建设新的世界和新的国家,后者,又恰好是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中所展现的社会图景。
二、现实性即政治性
如果将《新石头记》和《新中国未来记》视作中国科幻文学的起源性的文本,我们就可以发现有两个值得注意的侧面,第一是技术性面向,第二是社会性面向。也就是说,中国的科幻文学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科学文学”,也不是简单的“幻想文学”。科学被赋予了现代化的意识形态,而幻想,则直接表现为一种社会政治学的想象力。因此,应该将“科幻文学”视作一个历史性的概念而非一个本质化的概念,也就是说,它的生成和形塑必须落实于具体的语境。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发现,科幻写作具有其强烈的现实性。研究者们都已经注意到中国的科幻小说自晚清以来经历的几个发展阶段,分别是晚清时期、1950年代和1980年代,这三个阶段,恰好对应着中国自我认知的重构和自我形象的再确认。有学者将自晚清以降的科幻文学写作与主流文学写作做了一个“转向外在”和“转向内在”的区别:“中国文学在晚清出现了转向外在的热潮,到‘五四’之后逐渐向内转;它的世界关照在新中国的前三十年中得到恢复和扩大,又在后三十年中萎缩甚至失落。”这种两分法基本上还是基于“纯文学”的“内外”之分,而忽视了作为一个综合性的社会实践行为,科幻文学远远溢出了这种预设。也就是说,与其在内外上进行区分,莫如在“技术性层面”和“社会性层面”进行区分,如此,科幻文学的历史性张力会凸显得更加明显。科幻文学写作在中国语境中的危机——我们必须承认在刘慈欣的《三体》出现之前,我们一直缺乏重量级的科幻文学作品——不是技术性的危机,而是社会性的危机。也即是说,我们并不缺乏技术层面的想象力,我们所严重缺乏的是,对技术的一种社会性想象的深度和广度,这种缺乏又反过来制约了对技术层面的想象,这是中国的科幻文学长期停留在科普文学层面的深层次原因。
……
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认为21世纪的中国科幻文学提供了一种方法论。这么说的意思是,在普遍的问题困境之中,不能将科幻文学视作一种简单的类型文学,而应该视作为一种“普遍的体裁”。正如小说曾经肩负了各种问题的索求而成为普遍的体裁一样,在当下的语境中,科幻文学因为其本身的“越界性”使得其最有可能变成综合性的文本。这主要表现在1.有多维的时空观。故事和人物的活动时空可以得到更自由地发展,而不是一活了之或者一死了之;2.或然性的制度设计和社会规划。在这一点上,科幻文学不仅仅是问题式的揭露或者批判(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优势),而是可以提供解决的方案;3.思想实验。不仅仅以故事和人物,同时也直接以“思想实验”来展开叙述;4.新人。在人类内部如何培养出新人?这是现代的根本性问题之一。在以往全部的叙述传统中,新人只能“他”或者“她”。而在科幻作家刘宇昆的作品中,新人可以是“牠”——一个既在人类之内又在人类之外的新主体;5.为了表述这个新主体,需要一套另外的语言,这也是最近十年科幻文学的一个关注点,通过新的语言来形成新的思维,最后,完成自我的他者化。从而将无差别的世界重新“历史化”和“传奇化”——最终是“或然化”。
我记得早在2004年,一个朋友就向我推荐刘慈欣的《三体》第一部。我当时拒绝阅读,以对科幻文学的成见代替了对“新知”的接纳。我为此付出了近十年的时间代价,十年后我一口气读完《三体》,重燃了对科幻文学的热情。作为一个读者和批评家,我对科幻文学的解读和期待带有我自己的问题焦虑,我以为当下的人文学话语遭遇到了失语的危险,而在我的目力所及之处,科幻文学最有可能填补这一失语之后的空白。我有时候会怀疑我是否拔高了科幻文学的“功能”,但是当我读到更多作家的作品,比如这套丛书中的六位作家——陈楸帆、宝树、夏笳、飞氘、张冉、江波——我对自己的判断更加自信。不管怎么说,“希望尘世的恐怖不是唯一的最后的选择”,也希望果然有一种形式和方向,让我们可以找到人类的正信。
权且为序。
2018年2月27日 于北京
中国文学现场,科幻文学以其眼界、思维、爆发力而备受关注,为展现其面貌,我们邀请著名青年评论家杨庆祥,主编“青·科幻”丛书,收录极具活力的青年科幻作家代表作,一人一册。丛书名之“青”取青年之意味,更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祝福。《宇宙尽头的书店/青科幻丛书》是江波的小说集,共选入13篇小说。包括《宇宙尽头的书店》《告别太阳的那一天》《时空追缉》《湿婆之舞》等。
江波著的《宇宙尽头的书店/青科幻丛书》描画出了形形色色的世界、人类和其他生命,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小说气势恢宏,叙事严谨,能带给读者纯正、愉悦的阅读体验。
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得主。
科幻新浪潮代表作家精华之作。
刘慈欣、韩松、王晋康、吴岩联袂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