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薰香摘艳才子声华 击楫渡江英雄肝胆
在那山阴城外,负郭人家,大都有一个小小园地,各自种树栽花,致力于园艺。每当春日,百花开放的时候,人们走过其地,觉得万紫千红,五光十色,处处花香,如人众香国里了。
前面还有一条小溪,便名香溪(亚绝艳绝)。临溪有数株绿柳,春风如剪,裁出千条柳丝,好如美人摆着纤腰,作袅袅之舞,在溪面上飘拂着。柳树下有数间瓦屋,东边围以竹篱,若泛小舟过其下,便瞧见篱内数弓之地,种着不少名花,姹紫嫣红,令人徘徊不忍遽去。
这是一个暮春之晨,和煦的阳光照在红花绿叶之上,更觉欣欣向荣。枝头小鸟引吭高鸣,如奏着清歌。屋子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妙年华的少女来(缓缓地写入文境舒闲,如春云乍展)。风鬟雾鬓,明眸皓齿,穿着一件浅紫的衣裙,玉手握着利剪,走到花边去芟除那些秽叶败草。伊虽是小家碧玉,荆钗布裙,然而一种天然的秀美,宛似园圃中含苞欲放的鲜花,色香俱佳(名花倾国两相欢,以鲜花喻美人,自然贴切)。
那少女修剪了一回,看看时候已是不早,屋子里纸窗开处,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倾出一些水来,瞧见了少女,便道:“红儿,怎么陆公子到此时还不见来呢?”少女答道:“母亲,我也不知道啊。这一盆燕尾香是他千叮万嘱教我好好留着,待他自己今天早晨来取的,现在不来,大约他有事耽搁了。本来他这个人是不会失约的。”少女的话没有说完时,柴扉开处轻轻掩进一个人来。那少女一面说话,一面修剪枝叶,不防背后有人。只听那边接口说道:“不错,我是不会失约的,所以来了。”(吾闻其声。)少女回头一看,见一个翩翩美少年,戴着软巾,穿着绿色的袍子,反负着手,立在一枝红杏之下。真是耿介拔俗,潇洒出尘,如琼林玉圃一样。(吾见其人。)遂嫣然微笑道:“陆公子,怎么走进来时杳无声息,倒被你吓了一跳呢。”
原来此人便是陆游,名务观。他的母亲生他时,梦见秦少游,所以取了此名。陆游天性颖异,自幼便能下笔成章,好学不倦。十二岁上以荫补登仕郎,荐送第一。在乡里后辈中已崭然露头角,才气豪放,压倒一切,山阴诸父老都知有陆游其人了。早岁失怙,奉母同居,晨昏定省,十分孝顺,母亲的说话全都听从。(以游之纯孝,而后来家庭中竞生变故,天下事又谁可料耶?)但他读了游侠列传,也很羡慕朱家郭解一流人物,所以他很喜和豪侠之辈结交,又喜和方外人往来。在家读书之暇,种竹栽花,借此陶冶性情。常到香溪边上来赏观名花,流连不去。凑巧这里有一家姓杨的母女二人,种着许多花树。那杨家老妪生有一女,名唤红珠,天生佳丽,我见犹怜。资质也很聪明,帮着伊的母亲种花,二人的生活也就靠在这个上。往往红珠采了许多鲜妍的花,提着花篮走到城里去叫卖。深街曲巷,常听得有一种婉媚的卖花声,大家都知道是红珠,争先购买,因此生意很好,每能多钱而归。在这香溪之畔,很有艳名。人家慕名而来,借着买花一睹娇姿的,不乏其人,走马王孙,坠鞭公子,来和红珠周旋的也很多。但伊华如桃李,凛若冰霜,使人有咫尺蓬莱,可望而不可即的感。(好红珠。)(P2-3)
顾明道和他的小说(代序)
张赣生
在本世纪(指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能与“南向北赵”并称的武侠小说作家只有顾明道。
顾明道(1897-1944),原名景程,江苏苏州人。他八岁丧父,自幼体弱,上学时膝部患骨结核(中医所谓骨痨)致残,行动依赖拄拐。他毕业于教会所办的振声中学,因学习成绩优秀,即留在该校任教,并受洗为基督教徒。1922年,范烟桥移居苏州,范氏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就曾与友人组织“同南社”,诗酒唱和;这时又于七夕会同赵眠云、郑逸梅、顾明道等九人组织“星社”,以文会友。顾氏由此结识了一批文友,他一生的文学活动大体未超出这个小团体的范围。顾明道因一直希望医好腿疾,所以结婚较迟,抗战爆发后,他和母亲、妻子全家移居上海,苏州的家产毁于战火,从此落入贫病交加的处境中。他一生以教书为业,战前一直在苏州振声中学执教,迁居上海后一面写作,一面仍自办补习学校,招生授课,直至肺结核把他折磨得卧床不起才停办。病重时生活无着落,全靠朋友周济,终年只有四十八岁,身后凄凉。
了解了顾明道一生的经历,有助于我们客观地认识和评价他的小说。
从顾明道一生经历来看,腿残、留校执教、参加星社,这三件事深刻影响着他一生的文学事业。民国初年的上海,盛行哀情小说,即文学史上称之为“淫啼浪哭”的时期。1912年,徐枕亚的《玉梨魂》和吴双热的《孽冤镜》在《民权报》同时连载,随即又连载李定夷的《霣玉怨》,流风所被,一片哀音。顾明道就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开始试写小说,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尚未成年。他的处女作是短篇言情小说,发表在高剑华主编的《眉语》月刊上,这是一份以知识妇女为读者对象的刊物,脂粉气很重,在该刊的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阐明办刊宗旨的《宣言》,其中说:“花前扑蝶宜于春;槛畔招凉宜于夏;倚帷望月宜于秋;围炉品茗宜于冬。璇闺姐妹以职业之暇,聚钗光鬓影能及时行乐者,亦解人也。然而踏青纳凉赏月话雪,寂寂相对,是亦不可以无伴。本社乃集多数才媛,辑此杂志,而以许啸天君夫人高剑华女士主笔政。锦心绣口,句香意雅,虽曰游戏文章、荒唐演述,然谲谏微讽,潜移转化于消闲之余,亦未始无感化之功也。每当月子弯时,是本杂志诞生之期,爰名之日《眉语》,亦雅人韵士花前月下之良伴也。”看了这篇《宣言》,读者当能了解此刊物的性质。顾明道在1914年左右开始写小说时,选中这样一个刊物投稿,也就表明顾氏本人的性格难免有些多愁善感的脂粉气。
我指出顾氏性格中的脂粉气,因为这决定着他文学作品的基调。丝毫也没有嘲讽顾氏之意,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环境下养成他的性格,这没有什么可嘲讽的,我们要研究的只是事实。郑逸梅在《悼顾明道兄》一文中提到两件事,其一为:“明道最初的作品,刊登在许啸天所辑的《眉语》杂志上,该杂志多载女作家的文字,他就化名梅倩女史,撰着短篇小说。有一位读者,是登徒子之流,写信追求他,缱绻缠绵,大有甘伺眼波之意。明道接到了信,大笑之下,用梅倩具名答复他。那个登徒子欣喜欲狂,寄给他一帧照片,请他交换‘芳影’,并约他会晤某园。明道到这时,才用真姓名自行揭破。这一段趣史,明道时常讲给人听的。”其二为:“《江上流莺》稿成,我曾为他写一小序,有云:‘江山摇落,风雨鸡呜,我侪丁斯乱世,应变无方,干禄乏术,臣朔饥欲死,乃不得不乞灵于不律,红茧缫愁,绿蕉写恨,借以博稿资而活妻孥。社友顾子明道固与予相怜同病者也。’明道读了,亦为之感喟百端,不能自已。”当时正值日寇侵华,人民生活困苦,对此局面“感喟百端”也是情理中的事,我们不必咬文嚼字,过分挑剔;但达到“不能自已”的程度.就难免少些丈夫气了。以上两件事都可证明顾氏确有些多愁善感的脂粉气。
顾明道养成这样一种性格,固然与前述民初上海文坛的时尚有关,在当时一些人的心目中,唯其如此才配称为“才子”,少了贾宝玉味道就被视为粗俗;但是就顾氏本身的内因而言,腿残对他心理上的影响,恐也不容忽视。肢体的残疾不仅影响着顾明道的性格,也限制着他的行动。郑逸梅《悼顾明道兄》一文说:“这时他在吴门振声中学担任教务,因不良于行,往返不便,所以他住在校中。”顾氏是一位多半生未离他那中学小天地的人,缺少广泛的社会生活经历,在这方面,他既不能与同时的“南向北赵”相比,更不能与后来的“北派四大家”同日而语。对于这样一位学生出身,生活面狭窄,又多愁善感的作家来说,写言情小说自然是最方便的,他可以坐在家里凭自己的情感体验来打动读者,只要情感诚挚,哪怕写的只是他个人的小天地,也总会有其可取之处。但自向恺然《江湖奇侠传》引起轰动之后,报刊编者和出版商均热心于武侠一途,顾明道为适应这一潮流,便也改弦易辙,于1923年至1924年在《侦探世界》杂志发表武侠小说。1929年,他由杭返苏,途经上海,与当时主编《新闻报》副刊《快活林》的星社文友严独鹤相会,恰逢《快活林》需要连载长篇武侠小说,严约顾撰写,这就促成了他一生的代表作《荒江女侠》的问世。
《荒江女侠》刊出后竞大受欢迎,同年冬,上海三星图书局向新闻报馆购买版权出版单行本,至1930年8月已翻印四版,1934年11月更达到十四版,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销行数。可见其轰动的程度。由于此书畅销,顾氏也就续写下去,共出版了六集,并被友联公司改编为十三集连续影片,上海大舞台、更新舞台也改编为京剧连台本戏,风靡一时,大有凌驾《江湖奇侠传》之上的势头。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出人意料的效果,今天的读者或许很难理解。当时最著名的武侠小说,是“南向北赵”的作品,向恺然连缀民间传说,自有其吸引人的一面,但却少了点爱情纠葛、哀感顽艳;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据说原有不少狎媒的描写,因而触犯禁例,出版时经过删削。顾明道于此际把武侠、恋爱、探险等成分捏在一起,就给读者一种新鲜感,满足了十里洋场那特定读者群追求新奇、热闹的要求,正如严独鹤在《荒江女侠序》中所说:“以武侠为经,以儿女情事为纬,铁马金戈之中,时有脂香粉腻之致,能使读者时时转换眼光,而不假非僻之途,不赘芜秽之词。是以爱读者驰函交誉。”
顾明道用以吸引读者的另一个办法是写“冒险”,他在谈及自己的作品时说:“余喜作武侠而兼冒险体,以壮国人之气。曾在《侦探世界》中作《秘密之国》《海盗之王》《海岛鏖兵记》诸篇,皆写我国同胞冒险海洋之事,与外人坚拒,为祖国争光者。余又著有《金龙山下》一篇,可万余言,则完全为理想之武侠小说也,刊入《联益之友》旬刊中。又曾写《黄袍国王》长篇说部,记叙郑昭王暹罗之事,曾刊《大上海报》,后该报停版,余亦中止,他日拟出单行本以飨读者矣。又新著《龙山争王记》,则方刊于《湖心》周刊中,该刊为西湖小说研究社出版者也。曩年余为《新闻报·快活林》撰《荒江女侠》初续集,尚得读者欢迎,今由三星书局出单行本,三集亦在付梓中矣;又为《小日报》撰《海上英雄》初续集,则以郑成功起义海上之事为经,以海岛英雄为纬,以上两种皆由友联公司摄制影片。又尝作《草莽奇人传》,则以台湾之割让,与庚子之乱为背景也。”(转引自郑逸梅《悼顾明道兄》)所谓“冒险体”或“理想小说”,显然是接受了西方的小说观念,是指类似斯蒂文生《宝岛》或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的体裁,譬如他所著的《怪侠》,写一个身负绝技的革命者,失败后率党徒逃亡海外,去非洲探险,与当地土著争斗,称雄异域,即是一例。
就顾氏的为人来说,他是一个正直、爱国的书生。“一·二八”日寇进犯上海,顾氏写了《国难家仇》《为谁牺牲》等小说,表示了他作为中国人的同仇敌忾之心。顾氏一生写过五十多部小说,以武侠和言情为主,也有社会、历史、侦探等作,他临终前,春明书店出版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江南花雨》,这本小说具有自述的性质。
顾明道著的《哀鹣记/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讲述了陆游少年时与其表妹两心欢洽,其母起初许婚,又惑于谗言,卒致大好姻缘竟成离鸾别鹄的惨剧。全书共二十二回,包括《薰香摘艳才子声华 击楫渡江英雄肝胆》《客地漫游初来卖解女 名园雅集独赏断肠红》《酒绿灯红细语忘倦 人横马醉豪奴施威》《罗御史率子媚权贵 临安府悬榜寻雪狮》等文章。
作为中国近代通俗小说文坛上的一个奇才,顾明道的创作领域,涉及了言情与武侠两大类,而且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时人评价他的言情小说可与张恨水、周瘦鹃匹敌;武侠小说则可与向恺然、赵焕亭并论,并誉其为“武侠则有声有色,写社会则入情入理,记事则惟妙惟肖,言情则可歌可泣。”《哀鹣记》为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