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神之讼
李敬泽
公元前632年六月,卫国,这盛产圣人、偏执狂、诗人和罪人的国度,经历了动荡不定的冬天、春天和初夏,终于迎来了一个平静的夜晚。两个月前的城濮之战后,天下大定,晋文公重耳确立了晋国的霸权。楚国暂时退出了中原,它只是遭受了挫折,但并未失去它的力量。而那些曾经属于楚国阵营的国家将在新秩序下付出代价,比如郑国,比如曹国。
卫国有理由感到幸运,这个国家证明了它具有卑微而机敏的生存能力。它在两头巨兽的搏斗中居然幸存下来,居然完好无损。而且,摄政的公子叔武证明了他对社稷的忠贞、对他的兄长和君王的忠贞,他谢绝了晋文公的好意:“谢谢,我不能取代我的兄长,没有什么比我和哥哥的情义与信义更加重要,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君位还给他。”然后,流亡陈国的卫成公郑的代表宁俞庄严盟誓,成公郑不会追究和报复那些在他流亡期间留在卫国支持叔武的人们,卫国将团结如初,成公郑将一如既往地信任叔武,信任辅佐叔武的元晅。
这是美好而幸运的结局。这一切完全符合成公郑、叔武和元晅在绝望中的复杂设计。卫国,这个在精神上的绝对洁净和绝对黑暗之间摆荡着的国家,这个将诞生商鞅的国家,会在春秋史上开创一个先例,它将证明,人有可能在德行的指引下安然穿过权力和政治的泥沼。
在这个夜晚,天下最轻松的人可能就是叔武。这个人,我们至今还没来得及注视他。此时此刻,他正在沐浴,他的身体在清水中如雪如玉。我们无法从史籍中确定他的确切年龄,但是,他一定是年轻的,他还是少年。他的身体如一棵光滑清新的树,还不曾留下欲望、算计和猜忌的斑点和节疤。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暗自叹息,这个孩子,他这么洁净,最不适合他的可能就是君位,不能想象,他会行走在肮脏的猛兽中间。
对叔武来说,今晚是轻的,轻如鸿毛。他细细地洗濯自己,他的嘴角浮着笑意。他或许想到了,明天,哥哥就回来了,他将注视着英武如神的哥哥走向大殿尽头的君位,他甚至想到,在他的君上坐下的一瞬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过去那些明亮的日子在目光中微妙地闪过。
浴室的门开了,一个侍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隔着蒸腾的白雾,他甚至没有看清侍从的脸,但他听到了侍从的声音:
“公子,君上回来了。”
“啊!”叔武惊喜地叫起来,“哥哥回来了!不是说好了明天吗,怎么现在就到了?快,帮我穿上衣裳。”
“公子,他们已经到了,就在门外。”
“啊!” 叔武“哗”地一下站起来,晶莹的水从他身上倾泻而下,如同玻璃碎了。
他接过一件外衣披上,他已经来不及晾干、梳理他的头发,他一手“捉发”,赤着脚,奔出门去。
他看见熊熊火炬映红夜空。
看见院子里站满了士兵。
看见宁俞、歂犬和华仲站在人群的前面,他认识他们,他们跟随哥哥流亡。
他想,哥哥在哪儿呢?
这个疑问将永远地存在着。
因为就在这一刻,一支沉重的箭挟着狂风向他扑来。
叔武倒下了。
那个夜晚所有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少年的倒下,他的白衣,他雪白的身体,如天上一只雪白的鸥鸟被击中,所有的人都记得他的眼睛,那是惊喜的、期待的目光,是孩子,是羔羊。
所有的人一动不动,火把在燃烧,猎猎如旗。所有的人都像在一个梦里,射出那一箭的歂犬也如定住了一般,手依然保持着松开弓弦的姿态。
“叔武!叔武!”
人群两边闪开,成公郑踉踉跄跄地跑进来:
“叔武何在?叔武何在?”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弟弟。倒在地上的弟弟,胸口插着箭,箭上的翎毛犹在颤动,只有细细的一缕血,流到他锁骨的凹处,竟积住了,如一枚红玉。
成公郑呆立着。在人们眼里,他的身体如一座流失的沙丘,风吹过,渐渐地垮下去,他垮在叔武的身旁,不知过了多久,发出尖厉的抽泣。不是号啕,是一根细细的弓弦在拉着心、拉着肺。
就这样,一声,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转过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成公郑面如厉鬼,盯着满院子的人——
“谁干的?”
“谁?!”
他看向歇犬、华仲,他盯着歂犬手中那把空弓。
他抬起手,指定了歂犬:
“杀了他!”
那夜,元晅纵马奔逃。
高天阔地呀,竟容不下一个叔武!
元晅并不是为了逃亡。他反复想过自己的下场,只能是一死,被砍死、被箭射死、被三尺白绫吊死。当他得知成公郑竟然误听人言杀了他的儿子时,他就知道,大路朝天,他元晅终究是要死。他不是叔武,他深知世间山高水低,当那个晚上,成公郑把卫国的社稷、把他们兄弟的命都托付给他时,他知道,这是如山如河的大信,而山有猛虎、水有波涛,就在这不可置疑的大信中,必然潜伏着凶险的不信。儿子死了。他甚至都不曾为此流下一滴眼泪,他只是在深夜里,睁大眼睛,注视着黑暗的最深处,他对他的儿子说:“我的孩子,如果死而有灵,如果你的魂魄不散,你不要走远,你等等你的父亲,为父很快也会去了。”猜忌之心一起,一个君王就是一头醒来的猛虎,猜忌被证明错了,但那又怎样?成公郑的心里,已经有了鬼,已经有了虎,他已经吞噬了自己的儿子,他必定要吃掉自己。
但元晅从不曾犹豫,他还是要和叔武一起,迎回成公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想,他活着就是为了成全当初那份如山之重的大信。他和儿子都曾经宣誓效忠他们的君王,那么好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这条命,你拿去!
但是,你不能杀了叔武!天理昭昭!天理昭昭!你不能杀害那个孩子!
在那匹狂奔的马上,元晅确信,他必须逃命,必须活下去,他不是为自己活着,他是为那死去的孩子活着。这可怜的孩子呀,他像一滴水一样洁净透明,他想都不曾想过背弃自己的兄长和君王,他面对常人不可抵抗的诱惑,卫国的君位触手可得,但是,苍天在上啊,这孩子从没想过要伸手拿过来,他只是在替他的哥哥保存一件东西,然后,他要完好、郑重地交给哥哥。
多么恶毒的人才能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世间如果还有信,还有义,这孩子就不能白死,我必申冤!姬郑,从今夜起将不是我的君王,他是我的仇敌,他是必受惩罚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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