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包括了一批写“家乡”的中短篇小说。有小时候的记忆,那些发生在七十年代小镇上的事情,也有当下小镇上发生的事情,通过一次次回乡与伙伴们“瞎聊”中掌握的当下信息。家乡的一点点发展,作者都看在眼里,在书中,还有将过去和现在打通的题材。这些都是他以“家乡”为轴线,发展出来的一批小说。
“昆阳与小说中的精神上的昆城不一样了,小说中成长起来的小镇,是开放的包容的,生活中经历的、精神上想象出来的东西都可以往里放。许多的人与事都纳入到昆城中,就慢慢成为他自己的文学小镇。”
昆城是一个镇子,镇子是一个江湖。江湖上总是人物飘动,险事暗生。作品写了昆城的人与事,时间跨度数十年,其中既有不一样的爱恨和生死,也有背尸工、酒徒、失独老人等奇异人物,但更多的是呈现人们平常生活中的独特内心。一个江南小镇,演出着众生世相。
《昆城记(钟求是自选集)》辑录了作家钟求是的十一篇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首发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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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平淡的人,周围的人都这么认为。记得儿子刚上高中时在作文里说过这样的话:跟许多过气的人一样,爸爸对日子没有狼子野心,每天所干的都是对昨天的重复,他身上几乎没有故事。时间过得快,现在离儿子说这句话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我知道,儿子可能忘了自己的话,但他对我的看法没啥改变。
如今,儿子已到了拎着野心到处晃荡的年龄,而我不仅过气,还一天天往老里走了。有时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这大半辈子的确过得粗糙,既没有攒下可以说得出口的产业,也没能把自己的身份弄得有派头一些。我的所有经历往履历表上一放,只能变成简单的两行,一行是小学教师,一行是报亭店主。小学教师是五十岁以前干的事,到了五十岁,我已拿不出精力去对付一教室的孩子,就提前退了休。我找了份不费心思的活,卖起了报纸和杂志。我整天安静地坐在一间小屋子里,看着周围摆着的报纸杂志被别人一份一份取走。我觉得,过去教书也好,眼下守着报亭也好,都算是跟书本文字打着交道。因为这个,我好歹给自己捡回一点安慰。
不过,再没出息的人也是攒着年头的,有了年头就有了历史。用书上的一句话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收藏着一部自己的历史。有时我坐在报亭里,看着某个路人平静地买走一份报纸或者一份杂志,正常得什么事也没有。可我偏偏想,别看这个人一声不吭,也许心里装着许多事呢,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现在我攒了一大把的年龄,不需要一声不吭了,我愿意把有些话说出来。这些话不是说给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而是掏给自己听的。我挺乐意对自己说:老昆生呀,你知道你并不像儿子说的那样,身上找不到一点故事的。我还乐意对自己说:老昆生呀,你的事一截一截地接起来,得往前伸出去很远呢。
我的意思是,我的事不大,可也够自己跟自己说上一阵子的。
我想了想,得从三十六年前说起。三十六年前,我揣着二十二岁的年龄,生活在一个叫昆城的镇子里。镇子不小也不大,往街上一走,很难遇到什么稀奇事,容易遇到的倒是一些不认识的熟脸。那时候我在镇子上的一所小学做代课老师,教孩子们认字。每天上午,我得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赶到学校;到了下午,我的脚步会闲下来,松着身子慢慢回家。
我家住在镇子西门外的一个院子里。院子上了点年纪,搁着一堆还算干净的木瓦房,住了十多户人家。因为近着郊区,住在院子里的人物就比较杂,拎开我不算,有做工的,有干农活的,还有当兵的,拿当时好听的话说,工农兵全齐了。
当兵的是大奎。大奎曾是院子里令人头痛的小子,喜欢到处串门蹭东西吃,还喜欢梗着脖子骂人。他初中毕业晃了两年,因为捏着贫农的成分,被送到了部队上。以后遇着过年什么的,都会有人上门跟大奎他爸妈握手,再把“光荣之家”的红纸贴在木门上方。这样过了好几年,突然传来消息说,大奎踩到大运了,提干当了排长。排长显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奇袭白虎团》里的严伟才是排长,《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也是排长,他们背着驳壳枪,脑袋里尽是智慧。大奎的智慧全扒拉出来,可能还不够他们的零头,但拿别的一比,大奎却多了一样东西,那便是女人。杨子荣、严伟才到电影结束还没娶上媳妇,大奎在一年半前便拿着假条回家迎了亲。
大奎结婚那天是个星期日,院子里摆满了宴桌,大人小孩发出的各种声音停不下来。中午时分,一群姑娘伴着新娘过来了,院子门口响起鞭炮,又燃起一堆稻草。按着习俗,新娘从稻火上跨过,算是踏进了红火的日子。然后新娘往空中撒了两把糖果、花生,那些糖果、花生落下来,引得孩子们在地上扑来扑去,闹成一团。在新娘就要走进新房时,她的衣角被一个小孩紧紧攥住了。那小孩挺小,没抢到地上的吃物比较苦恼。新娘回过脸轻轻笑一下,再次往空中扬了一把,又弯了身子把两颗糖果塞到那小孩手里。
我得承认,新娘的回脸一笑让我心里多跳了几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若梅。很多年过去,每回我去想若梅时,第一个抢着跳出的总是这个镜头。那天她穿着粉红色的袄衣,脸上也是粉红色的。就在这粉红色中,她咧嘴轻轻乐了一下。
结过婚,大奎在家没待几天,又回了部队。新娘新郎有啥话没说够,只能在信纸上说了。接下来的日子,若梅除了学着如何跟公公婆婆相处外,常做的一件要紧事便是琢磨写信。看得出来,若梅是个念过几年书还喜欢讲究的人,她很想把信写好,或者说,她很想把日常话变成好听的词句放到信纸上。这样一来,隔上几天若梅就会走到我跟前,拿一些疑难的词来问我。
若梅看中我,不是因为我有啥学问。我的学问全掏出来赶在一起,也就是一小堆。我跟别人不同的是,我有一张纸物,就是镇图书馆的借书证。过个十天半月,我会从图书馆借回两本书来看。我说的书是小说,《金光大道》《大刀记》《矿山风云》什么的。那会儿我家人丁多,屋子不够用,我的睡床被升到了楼阁上。楼阁虽有一扇小窗户,但不是宽敞地方,待久了会觉得憋,所以只要不是大冷天,得了空我喜欢拎一把竹椅坐到院子的砖墙旁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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