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八,莫奈与世界博览会
莫奈基本上是一个生性乐观的人,即使在卡蜜儿身体罹患重病,莫奈照顾着两个幼儿,生活依然窘困的一八七八年,他的许多作品仍然充满欢乐与希望,朝气蓬勃,尤其是这一件《六月三十日蒙托哥街》。
蒙托哥街(Rue Montorgueil)在巴黎市中心,接近最热闹的市集。这一带曾经是巴黎最早的证券市场期货交换的金融中心,十九世纪以来就是都会巴黎最繁华的地带。目前经过整修改建,一九七六年在这个地区修建了蓬皮杜艺术中心,仍然是巴黎人最常游逛的人潮汹涌的地区。
十九世纪中期欧洲列强在亚洲、非洲都拥有殖民地,希望展示交换各地商品,作经济与文化的跨国交流,因此有了举办世界博览会的念头。
第一次世博会于一八五一年在英国伦敦举行,由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亲自主持。接下来,巴黎也举办了好几次世界博览会。
整个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大多由欧美几大列强在轮流主导世界博览会。亚洲第一个主办世博会的国家是日本,时间已经晚到一九七。年。
欧美列强借世博会宣告自己国力的强盛,炫耀国家政治、军事、经济、科技的实力,因此常常在会场悬挂国旗,举办大型活动,造成热闹的声势。
莫奈这一件作品画的正是一八七八年巴黎世博会在六月三十日结束时一场盛大庆典的场面。
世界博览会虽然是列强主导炫耀国力的竞技场,但是的确对艺术文化的交流产生了巨大而且意料不到的影响。
十九世纪中期以后,巴黎的几次世博会,日本馆、泰国馆、印度尼西亚馆,都让法国的艺术家倍感惊艳。
从政治经济科技的角度来看,亚洲、非洲的这些国家,在当时欧洲人的观念中根本是落后地区。
亚洲、非洲、南美洲大部分地区,当时是主导世博会的英国、法国的殖民地。英法联军正在攻占北京,掠夺土地金钱,焚毁圆明园,烧杀掳掠,也不会把东方文化看在眼里。
但是法国的知识分子却在这种充满偏见歧视的野蛮掠夺中有深刻反省。
印象派的画家正是通过世博会认识了古老的东方文化与艺术。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巴黎才刚刚举办世博会不久,在马奈的画里就看到许多日本扇子,中国屏风、瓷器成为人物背景,来台湾地区展出过的马奈一八六八年画的《左拉像》,背景部分就有中国花鸟屏风和日本浮世绘人物像,说明法国画家对东方事物已经有了好奇与兴趣。
莫奈对东方事物的兴趣,也在他的画作中一再表现出来。
一八七五年莫奈曾经让卡蜜儿穿上日本和服,手拿折扇,画了一幅著名的肖像画。在莫奈的画中,东方事物已经不再只是背景,而是他真正关切的绘画主题。在卡蜜儿穿着的日本和服上绣织的花鸟图案和武士头像都一一被莫奈精细描写。
莫奈在一八八三年购买了吉维尼(Giverny)一块土地,开始经营著名的“莫奈花园”,花园的中心主题就是莫奈从一幅浮世绘版画中认识的“日本桥”。莫奈亲自设计仿制了一个他心目中的日本拱桥,拱桥下遍植睡莲的莲花池,池塘四周的垂柳,整个园林的美学正是莫奈心目中向往的东方风景。
莫奈不只在绘画里处理和服、折扇、浮世绘等东方事物,他同时也在生活里营造了一个充满东方情调的园林,正是那一代法国许多知识分子艺术家通过世博会反映出来的对遥远东方的兴趣。(P142-145)
为了写这本书,我在花莲东华大学美仑校区住了两个月。清晨六点在鸟的叫声里醒来,走到校园看初日下的凤凰花,看掉落一地的面包果,看松鼠吃啃着熟透的木瓜,看太鲁阁大山雄峙天空,云来云去,千变万化。下午工作到六点,到四八高地散步,俯瞰辽阔的七星潭海湾,落日余晖的反光在无限延长的海面闪烁变幻。每一天都像是莫奈的画,每一片光都像是莫奈画里的渴望。觉得莫奈近在身边,觉得莫奈仿佛就在身体里面。
二〇一〇年八月三十一日
蒋勋记于八里淡水河畔
印象派的命名者——莫奈
要在西方近代美术史上选一个大众最熟悉的画家,可能就是莫奈吧。
因此我也常常在思考:为什么是莫奈?
有什么原因使莫奈的绘画和大众有了这么密切的关系?
在巴黎读书的时候,常常会一个人,或约三两个朋友,坐火车到奥维(Auver),在梵高最后长眠的墓地旁静坐,看他在生命最后两个月画的教堂,以及麦田里飞起的乌鸦。
风景的沉静荒凉,像是画家留在空气中的回声,还在回荡呢喃。
我也去过吉维尼(Giverny)莫奈后半生居住与创作的地方,有他亲手经营的莲花池,有他设计的日本式拱桥,有开满缤纷璀璨花朵的花圃,有他大到吓人的厨房,墙上挂着一排一排大小不一的铜锅,比我看过的豪华餐厅的厨具还要齐全。在挤满各国游客的莫奈艺术品复制贩卖中心(他当年创作的画室)看到《莫奈食谱》,图文并茂,记录介绍当年莫奈招待宾客调制的餐肴料理,令人叹为观止。
如果梵高是艺术创作世界孤独、痛苦、绝望的典型;莫奈恰好相反,他的世界明亮、温暖,洋溢、流动着幸福愉悦的光彩。
因为这样的原因使我更偏执地愿意陪伴在梵高身旁吗?
也因为这样的原因使大众更热烈地拥护莫奈吗?
以上是动笔写作以前先写好的一篇短序。如今书写完了,觉得“破解”的功课做完,可以再一次回头去省视莫奈被如此多大众喜爱的原因,再多说一点话。
莫奈是华丽的,他一生追求灿烂华美的光。他的画里很少黯淡的颜色,很少用黑,很少用灰,很少用深重的颜色。
莫奈常常带领我们的视觉走在风和日丽的天空下,经历微风吹拂,经历阳光在皮肤上的温暖,经历一种空气里的芳香。
在莫奈的世界里,没有单纯的颜色,他的颜色是一种光。
因为光,所有的色彩都浮泛着一种瞬息万变的明度,我们称作“色温”——是色彩的温度。
然而,色彩真的有温度吗?
如果闭上眼睛,用手去触摸,可以依靠触觉感知红的热、蓝的冷,可以感知绿的介于冷色与暖色之间的复杂温度吗?
创立印象派的莫奈相信色彩是有温度的,因为光紧紧依附着颜色,光渗透在颜色里,光成为色彩的肉体,光成为色彩的血液,光成为色彩的呼吸,因此色彩有了温度,色彩也才有了魂魄。
光是色彩的魂魄。
一八七二年,在破晓前,莫奈把画架立在河岸边,他等待着黎明,等待第一线日出的光,像一只黄金色的箭。
一刹那间,在河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
光这么闪烁,这么不确定,这么短暂,一瞬间就消失幻灭,莫奈凝视着光,画出历史上划时代的作品《日出印象》。
……
莫奈的美学是光的信仰,也是生命的信仰。
写着莫奈,写到一八七九年九月二日,他站在病床前凝视着临终的妻子卡蜜儿,这个十八岁时就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女子。他在一八六五年以后的画里画的都是卡蜜儿,坐着、站着、沉思着或行动着的卡蜜儿,徜徉在阳光里的卡蜜儿,在窗边幽微光线里为孩子缝补衣物的卡蜜儿,直到罹患绝症的卡蜜儿,撑着洋伞,站在亮丽的阳光里,一身素白,衣裙纱巾都被风吹起,像要一刹那在风里光里消逝幻灭而去的卡蜜儿。如今,她的肉体受苦,消瘦萎缩,在一层一层床单包裹下,卡蜜儿脸上的光在改变,红粉的光转变成暗淡紫色,转变成青绿,转变成灰蓝,光越来越弱,莫奈凝视着那光,他拿出画笔,快速记录着,像迫不及待想挽留什么,然而,什么也留不住,卡蜜儿脸上的光完全消失了,完全静止了,不再流动,只有莫奈手中的那张画,悬挂在巴黎奥赛美术馆的墙上,告诉我们莫奈最想留住的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的偈语说的也许正是莫奈一生的领悟,梦、幻、泡、影、露、电,都只是瞬间逝去的光吧。
莫奈长寿,在二十世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经历了因为白内障视觉受伤的痛苦,在完全看不见色彩的状况里,依稀有光,有一点点模糊朦胧的光,莫奈在八十岁高龄继续创作巨幅《睡莲》,合苞的、绽放的、凋零枯萎的,都是睡莲,都是华丽的光。
一九二六年莫奈逝世,他留下的光继续照亮这个世界。
数十年看莫奈的画,二。一。年的夏天终于有机缘动笔写下我对他的致敬。
七月与八月,六十天时间,完全闭关,我在花莲,书写莫奈,累了,到七星潭海边看夕阳的光,看砂卡礑溪谷树隙的光,看大山山头飘浮的云的光,看水面上的粼粼波光,看一瞬间飞起的山雀羽毛上的光,看雨后天空的彩虹之光,看盛放的姜花一瓣一瓣打开的温润如玉色的光,一切都在逝去,但一切也都如此美丽。
我和众人一样可以如此深爱莫奈,觉得幸福。
二〇一〇年九月二十日中秋前夕
结稿于淡水八里乡
《蒋勋谈莫奈(光的追随者)(精)》为美学大师蒋勋亲自执笔,解读印象派大师莫奈伟大而迷人的艺术生命。莫奈的美学是光的信仰,也是生命的信仰。美学大师蒋勋亲自执笔,解读印象派大师莫奈伟大而迷人的艺术生命。在莫奈的世界里,没有单纯的颜色,他的颜色都是一种光。因为光,所有的色彩都泛着一种瞬息万变的明度。莫奈引领我们开启了另一种视网膜上的感觉,像是要拯救我们观看的方式。我们感受到黎明破晓的晨雾浮游于水面,一朵莲花静静绽放,我们感受到雨后垂柳上的水滴,滴入水池,荡漾起一圈一圈涟漪,我们感受到夕阳的光的倒影,一片沉静的金黄,像是无限委屈,要诉说什么,却终究沉默逝去。
蒋勋著的《蒋勋谈莫奈(光的追随者)(精)》,引我们走进莫奈幸福明亮的世界,在光影流动的世界里,追寻他无所不在的生命之光。
他走进光,看到“干草”,看到“日出”,看到“睡莲”,看到生,也看到死亡,给世界留下最美的印象。
本书是作者解读印象派大师莫奈伟大而迷人的艺术生命。莫奈的美学是光的信仰,也是生命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