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宏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下旬,魏祯宏来池上。祯宏是东海美术系第三届学生,毕业后,在巴黎读书创作,前后有二十年了。走创作的路,开始一定经历了一些生活上的艰难吧。但他总是很开心,仍然每天用便宜的价钱料理好吃的菜,喝好喝又不昂贵的红酒,也总不会错过巴黎重要的画展、电影、舞蹈和戏剧表演。
读美术系,最后能持续画画的学生不多,一届三十个学生,我算一算,能持续不放弃创作的,常常不会超过五个。
我会觉得对美术教育失望吗?好像也没有。
我相信创作本来是不能教的。祯宏画画,我也画画,有时候不觉得我们是师生。我们一起看电影,谈王家卫《阿飞正传》里的潘迪华,一起读小说,他把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蝴蝶用在一张版画的女人头上,我就想起他大一时我们谈拉丁美洲魔幻写实的课。
我在系主任行政岗位厌烦的最后几年,打电话给祯宏,跟他说:“想回巴黎,躺在河边发呆,想画画——”他毫不犹豫回答说:“来啊!我安排。”
我因此持续几年的暑假都去巴黎,在他女友紧靠圣米歇尔广场的老马房画室画画。画室对面有便宜又好吃的窑烤比萨,画累了,走五分钟就到圣母院,听教堂管风琴,或看塞纳河流水殇殇。
他从巴黎艺术学院研究所毕业,我问他:“要回美术系教书吗?”他也很笃定说:“我不会教书,我只会画画。”
“只会画画”,让他生活上一开始辛苦好些年,打各种零工,但一直让他精神上比许多人富足吧。
有时候我觉得他在创作上比我更执着,走在创作的路上,他更无旁骛、更纯粹、更专注。
即使在生活困窘拮据的时候,他一直没有放弃一定要有画室,每天坚持到画室工作。
他不太等待灵感,创作对他或许更像手工日复一日的劳动。他每天固定到画室,面对空白的画布,持续工作,不那么计较结果好或不好,好像画画本身已经是莫大的快乐。
祯宏对各项手艺都有兴趣,他学中世纪“圣像画”(ICON),他学做古典马赛克镶嵌,他制作中世纪教堂的彩绘玻璃,在形形色色流行的“现代艺术”场域,他也有好奇,但似乎还是愿意安静回来坐在空白画布前,好像那空白里有他可以满足的广阔世界。
我在池上驻村,他恰好回台北开画展。熬过二十年,开始有喜欢他作品的一群人,生活刚开始稳定。知道他画展准备好,作品有固定客户收藏,便问他:“要不要到池上走走?”
“好像还是很小的时候去过台东。”他说。
我便邀他到池上,在池上初中用课余时间示范一堂木刻版画。
木刻版画是他长久喜欢的,可能因为材料简单,表现技法可以很纯朴。也可能因为木刻有文学的趣味,喜爱文学的他,每年也常自己制作木刻版画的卡片,在新年时寄给朋友。
东海美术系在二十年前有去澎湖离岛做木刻版画教学的惯例。离岛没有美术老师,美术课由数学或英语老师兼任,奇怪的制度,学生当然学不到什么,老师也苦不堪言。
学生暑假本来就常旅游写生,顺便带一堂教学课,也是有趣经验,没有人计较酬劳。我们每年暑假就邀集二十名学生到了望安、将军屿、吉贝去教学。那些年认识澎湖的小学生,当时十岁左右,现在已是壮年,还会记得昔日那些好玩的课程吗?学生认识了小朋友,短暂相处,告别时,带去的木刻用具材料也就多留在离岛,也或许会启发一个爱美术的孩子,开始用刀镌刻出心里的向往吧。
祯宏或许也还有记忆,记得青年时在那些荒悍岛屿游走时的种种吧……酷热炎烈的夏日阳光、干涸如死的土地、岐增岩礁石块砌建的废弃房舍、耐旱的仙人掌植物、高飞入云又突然坠落的求偶的云雀……
祯宏记忆里的离岛,有时也会像他在大都会里遇到的人,有着一样荒凉寂寞如废墟的身体吗?
十一月二十七日,祯宏在池上初中做了一天的木刻版画教学,校长游数珠也参加了,还有几位年轻老师、几位学生家长、秋菊皂坊的主人、池上书局的菊苹和博襄都参加了。在池上,如果愿意学习,没有那么绝对的师生界限。校长跟我说:
“池上初中是全台湾最大的初中一一”
“多大?”我问。
她指着中央山脉说:“一直到山边。”
自序 人在池上
卷一 山影水田
池上日记——相伴
欢喜赞叹——震旦博物馆北齐佛像
公东教堂——怀念锡质平神父
池上日记——落地
巴勒摩、巴勒摩——怀念碧娜·鲍许
纵谷歌声——写给巴奈、那布
池上日记——云域
流浪归来——写给流浪者旺霖、欣泽、榆钧、耿祯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董乃仁/Nick Dong/董承濂与《悟场》
池上日记——烧田
我的空间记忆——城市的空间与时间
卷二 日光四季
二〇一四 十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五 一月——十二月
二〇一六 一月——四月
人在池上
驻村
二〇一四年的秋天我到池上驻村了。
早些年,大部分的西部居民对远在东部纵谷的池上印象模糊,常常听到的就只是“池上便当”而已。至于池上便当好在哪里,也还是说不清楚。有当地居民跟我说,池上米好,大坡池产鱼,米饭加上鱼,就是早期池上便当的丰富内容。我没有查证,这样说的居民,脸上的表情有一种长久以来对故乡物产富裕的骄傲吧。
台湾好基金会希望大家认识岛屿农村的美,开始在池上蹲点,二〇〇九年第一次秋收以后,六七年来,我从徐璐口中就常常听到池上这个名字。
如果只是名字,池上对我而言还是很遥远的吧。然而像是有一个声音在牵引呼唤,我也一次一次去了池上,一次比一次时间久,终于在二〇一四年决定驻村两年。
徐璐当时是台湾好基金会的执行长,已经计划在池上办一系列活动,像“春耕”“秋收”。她希望岛屿上的人,特别是都会里的人,可以认识池上这么美丽的农村,“春耕”“秋收”是池上土地的秩序,在后工业的时代,也会是重新省思人类文明的另一种新秩序吗?
二〇〇九年第一次“秋收”活动办完,徐璐传一张照片给我,仿佛是空拍,钢琴家在一大片翠绿的稻田中央演奏,看到照片就会从心里“哇”的一声,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稻田风景。那张照片后来在国际媒体上被大篇幅介绍,池上的农田之美,不只是岛屿应该认识,也是全世界重新省思土地意义的起点吧。
隔了几年,二〇一二年,我就应邀参加了“春耕”的朗读诗活动,那一年参加的作家还有诗人席慕蓉、歌手陈永龙和作家谢旺霖。
我们住在一个叫福吉园的民宿,走出去,抬头就看到近在眼前巨大壮观辽阔的中央山脉,峰峦起伏绵延,光影瞬息万变。每个人最初看到也都是“哇”“哇”叫着,平常咬文嚼字的作家,到了大山水面前,好像找不到什么言词形容,“哇”“哇”也就是欢喜和赞叹吧。但住几天之后,自然也会沉默安静下来。我们当然是初次到池上,有点大惊小怪,当地农民在田里工作,对眼前风景已是司空见惯。他们安静地在田里工作,对外地人喧哗夸张的“哇”有时点头微笑欣赏,有时仿佛没有听到,继续埋头工作。
那一次的朗读诗活动碰到大雨,在大坡池边搭的舞台,雨棚上都积满了水,背景是大坡池,以及隔着池水笼罩在雨雾中蜿蜒的海岸山脉。
有当地居民告诉我,大坡池是地震震出来的大水池,自然涌泉,水势丰沛,也是野生鸟类栖息的地方。我喜欢大坡池夹在东边海岸山脉和西边中央山脉之间,无论从哪一边看都有风景,东边秀丽尖峭,西边雄壮,日出时东边的光照亮中央山脉,日落时分,晚霞的光就映照着海岸山脉。池上晨昏的光变化万千,不住一段时间,不容易发现。
夏天的时候大坡池里满满都是荷花,繁华缤纷,入秋以后,荷花疏疏落落,残荷枯叶间有成群野鸭、鹭鸶飞起。到了冬末春初,大坡池几乎清空了,水光就倒映着山峦和天空。初春的清晨,大约五点钟,太阳还没有从海岸山脉升起,大雾迷蒙,我曾经看到明净空灵的大坡池,和白日的明艳不一样,和夏季的色彩缤纷也不一样。我偶然用手机留下了那一刻大坡池的宁谧神秘,传给朋友看,朋友就问:你又旅行了吗?这是哪里?
二〇一二年“春耕”朗读诗,碰上大雨滂沱。观众原来可以坐在斜坡草地上聆听,因为草地积水,结果都穿着雨衣,站在雨中听。
诗句的声音在大雨哗哗的节奏里,也变成雨声的一部分。诗句一出口就仿佛被风带走了,朗读者听着自己的诗句,又好像更多时间是听着雨声、风声。那样的朗读经验很好,也许诗句醒来就应该在风声、雨声里散去。
山水自然的声音才是永远读不完的诗句吧。
朗读的时候,我背对大坡池,看不见大坡池。后来有人告诉我,池面上一丝一丝的雨,在水面荡起涟漪,山间一缕一缕袅袅上升的烟岚,随风飘散。我真希望自己不是朗读者,是一起分心去看山、看水、看云风雨丝的听众。
……
我说:“就是这里——”
徐璐有点讶异,她或许觉得此处简陋,为什么会选择这里。然而,我很确定就是这里了,是记忆牵引我回来,再一次走进自己成长的空间,记忆里那张通铺,经常和兄弟用被窝枕头混战,夹杂着肥皂、痱子粉、球鞋的橡胶和脚臭气味。
我回到厅堂,抬头看,有一座神案,置放在很高的位置。是三十年前吧,还是四十年前,最后离开这宿舍的人家留在墙上这座神案,有一幅坐在竹林里的观音玻璃画,有供桌,还有卜卦用的红木弯月形两枚神筊。
这废弃多年的宿舍,竟然还有神案留着。我向上拜了一拜,这是我熟悉的空间,有人生活过,有人在此上香,敬拜天地神佛,卜告天地,慎重每一件事的吉凶祸福。我住进来,不觉得陌生,仿佛原来就是我的家,离开后,又回来了。
住进来之后,每天我也就继续燃香上供,案上总有各类新鲜花果,朋友从嘉义寄来的笔柿,鲜红盈润,隔壁邻居赖先生送的芭乐,或是玉里的木瓜、百香果,有时是关山天后宫庙口阿嬷自己家里采来卖的野姜花,我都一一先供在神案上,希望无论迁离到哪里,这屋子原来的主人也都有神佛庇佑,一切平安。
厅堂后方连接着很简单的厨房,可以烫野生的菜。池上新收的稻米,浸泡一夜,开大火煮沸,立刻关火焖,清晨就有一屋子米粥的香气。那碗粥,带着季节所有的芬芳,日光、雨露、土地、云和风,都在粥里,那碗粥,让生活美好而又富足。
很小的卫浴问,窗户可以眺望一个庭院,隔着庭院,另外一栋建筑就是我的画室,我已经联络了池上书局的简博襄先生,他是公东高工毕业,很快为我动手设计完成了可以工作的空问,两片两公尺乘三公尺的夹板,可以直接用钉枪钉上画布。颜料、炭笔、粉彩、亚麻仁油、松节油,我的学生阿连都准备好了。
我要画池上了,好像心里忽然有一种笃定:我要画池上,画稻田,一百七十五公顷没有被切割的稻田,还没有被恶质商业破坏的稻田,一望无际,一直伸展到中央山脉大山脚下的稻田,插秧时疏疏落落的稻田,收割翻土后野悍扎实的稻田。我的画布是空白的画布,我坐着看了很久,记忆不起来刚刚看过的十月即将秋收前池上稻田的颜色。
稻田究竟是什么颜色?
声音带我到了池上,气味带我到了池上,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都在身体里带我一点一点在这里落土生根了。
那年秋天,蒋勋住进纵谷里的一间老宿舍,在最简单的生活条件下,开始写作、画画。
他让声音带领着他,让气味带领着他,春夏秋冬,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痒,有如找回儿时的记忆,都在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落土生根。
在《池上日记》中,山水相照的简素心境,分享自然与土地带来的真挚感动。
《池上日记》是蒋勋睽违三年全新作品,集结文字、音声、绘画和摄影创作,简素却富有温度的美学自然书写。土地、岁月、季节,春耕、秋收,天空的云,苦楝与茄苳不同时间的开花与结果……都在他诗一般的文字和声音中缓缓流出。
蒋勋以他温柔的心,在长河和大山之间,感受自然间的天籁,找回身体里很深很深的记忆。而我们终于在这些风景里,探看了理想生活的全貌。简素的生命,不会对豪华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