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梁鸿在其生命困顿匮乏之时,重返故乡,探访梁庄生活内部的驳杂与丰沛,叙述梁庄生命个体的迁徙与流转。前后历时五年,铸就《中国在梁庄》与《出梁庄记》,关于每个人都在沦陷的故乡,关于每个流落在外的异乡人,关于早已隐没在时间长河中的温柔与哀痛。《中国在梁庄(精)》经过五个月的调查采访,还原了梁庄近四十年来的变迁史,记录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真实的生活场景和他们面对的现实困境:比如农村留守儿童的无望,农民养老、教育、医疗的缺失,农村自然环境的破坏,农村家庭的裂变,农民“性福”的危机……记录了中国的转型之痛、乡村之伤。
在《中国在梁庄(精)》中,作家梁鸿对梁庄的各个方面都做了呈现:家族与人口构成,历史与环境,政治改革,孩子、青年、成年的生活状态,信仰、“新道德”、“新生活”等等,向我们展示了这个村庄的全貌及人们的生活状态,尤其是一些人物的命运与遭际,让我们形象地看到了当前中国农村的凋敝、破败,以及精神上的涣散与结构上的解体。《中国在梁庄》的可贵之处,是向我们呈现了农村的整体状态,也即我们所面临的不只是政治、经济危机,而是心灵危机、伦理危机与价值危机。
回到穰县
昨夜几乎没有睡觉。火车的颠簸使得才三岁两个月的儿子睡得很不踏实,稍不舒服他就把胳膊抡起来,翻几个来回。怕他摔下去,我躺在他的脚头,用两腿圈着他,却不时被睡梦中的他给推下去。我只好坐起来,打开床头小灯,看随身带的一本小书——《遥远的房屋》,这是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亨利·贝斯顿于1920年在人迹罕至的科德角海滩居住一年后写的一本散文集。作者和壮丽的大海、各种各样的海鸟,和科德海角变幻莫测的天气,和无所不在的海滩亲密相处,你可以感受到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丰富、细致和深深的爱意。
在这里,大自然和人类是合二为一的:“无论你本人对人类生存持何种态度,都要懂得唯有对大自然持亲近的态度才是立身之本。常常被比做舞台之壮观场景的人类生活不仅仅只是一种仪式。支撑人类生活的那些诸如尊严、美丽及诗意的古老价值观就是出自大自然的灵感。它们产生于自然世界的神秘与美丽。羞辱大地就是羞辱人类的精神。以崇敬的姿态将你的双手像举过火焰那样举过大地。对于所有热爱大自然的人,那些对她敞开心扉的人,大地都会付出她的力量,用她自身原始生活中的勃勃生机来支撑他们。抚摸大地,热爱大地,敬重大地,敬仰她的平原、山谷、丘陵和海洋。将你的心灵寄托于她那些宁静的港湾。因为生活的天赋取自大地,是属于全人类的。这些天赋是拂晓鸟儿的歌声,是从海滩上观望到的大海的黄昏,以及海上群星璀璨的夜空。”我被作者的抒情深深吸引。只有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时,生命的意义、人类生存的本质形象才显现出来,在那里,人是渺小的,也是伟大的,更是恒久的,因为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掀开窗帘,火车在朦胧的夜色中疾驶,大地、树木、庄稼一掠而过,掩映在树木中的房屋沉默着,隐约可听到夜晚的呼吸。我不禁对即将展开的故乡之旅充满了向往。我的村庄、我的亲人、我的小河,还有小河中那刻有我青春记号的大树……我想象它们也有如是壮丽的风景,能给人带来如此庄严的思考。
清晨,火车缓缓地驶向县城,看到县城里那座桥的时候,我知道,穰县就要到了,这是我旅程的第一站。我曾经在这座桥上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月亮。那个黄昏,天色只是将暗,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是一种奇异的淡黄色,如宣纸,中间一抹轻淡的云,清雅圆润,恰如青春的哀愁,有着难以诉说的细致。那年我十三岁,那是我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见到火车,县城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那轮月亮,有一种难以企及的美感。但是,天色将黑,当我走进县城,在纵横交错的马路上寻找大姐的单位时,我开始惊慌、害怕,我不敢问路,那些悠闲的行人身上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使我不敢走上前去。在一座楼面前,我徘徊了好长时间,我想进去,我隐约记得,那应该是姐姐单位附近,或者,那就是姐姐的单位,但是我不敢问。现在想来,那虽然仅仅是一个小县城而已,而它所展现给一个乡村孩子的形象却有着明确的阶层与距离。
穰县,曾经是“逐鹿中原”最重要的战场,历史上这里发生过许多残酷的战争,遭受过许多严重的自然灾害,穰县人一次又一次地几近灭绝。但由于地理、气候与交通上的优势,每当穰县人口几乎出现空白时,很快便有移民迅速补充过来。据史料记载,秦昭襄王十五年(公元前281年),即迁“不规之徒”于穰。唐开元十年(公元722年),迁河曲六城“残胡”五万余口于许、汝、唐、穰等州。其中,规模最大、在民间流传最广的移民迁徙便是明朝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迁山西、江西、福建等省人口至穰。穰县人皆说自己的祖籍是山西洪洞县人,即起源于这次移民。
穰县经济以农业为主,盛产小麦、棉花、烟草、小辣椒、花生等,素有“粮仓”之称,是国家粮食、黄牛、外贸烟的生产基地,也是棉花、芝麻生产的重点县。这里几乎没有大型企业,没有工业支柱产业。经济不发达、民风保守、观念落后是官方对穰县的基本概括。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车窗外,我的亲人们浩浩荡荡站了一大群,父亲、大姐、二姐、三姐,还有妹妹一家,总共十几个人。车门打开,早已站在车门口的儿子却突然哭着不愿意下车,他指着地面说:“脏,太脏了。”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昨夜穰县下了一场雨,车站的地面有点湿,地上有泥水,被雨淋湿了的瓜果皮、纸屑和垃圾裸露在地面上,苍蝇在上面忙碌着。儿子显然有点被吓住了,他不知道,这是内地县城最普通、最常见的一个场景。外面的世界在不断“提速”,生活节奏、城市建设,包括火车的物理速度,但是,对于穰县来说,那些只是风景而已。县城火车站的落后与肮脏最典型地体现了这个保守小城内在的顽固性格,它也是中国内陆县城的基本缩影。
中午,一家人到饭馆吃饭。当年的一家九口,父亲母亲,还有我们姊妹七个,如今已经衍生为二十几口的大家庭。一桌根本坐不下,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另一桌吵吵闹闹,大人们这一桌也是高声阔调,笑声不断。在外人看来,这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最起码,从物质上而言,这个家庭终于度过了漫长的贫困岁月,可以体面地到餐馆吃饭。面对这样热闹的情景,儿子显然有点害怕,他赖在我身上,不肯下来。在城市生活的孩子,几乎没有经历过这样热闹的大家庭场面。
晚上,所有家庭成员照例聚集在妹妹家。父亲、姐姐和姐夫们没有如往常一样去“斗地主”。这是七八年来他们最热衷的娱乐,也几乎是北方小城人们共同的娱乐活动。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村里的事情,姐姐们早年出嫁,后来又逐渐移居城里,老家对于她们而言也已经是“故乡”了。因此,说起村里的故事,大家都十分兴奋。
大家兴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终于可以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了。从二十岁出外求学到现在,每次回家我都只是短暂停留,这次,我终于可以长时间地和他们在一块儿生活,一起重温过去的温馨,回忆过去的那些艰难岁月。P2-6
梁庄的疼痛
梁鸿
《中国在梁庄》这样一个乡村调查,我想了好多年。2008年和2009年,利用寒暑假,我花了五个月时间,在自己的村庄住下,感受,体验,并做一些调查。
作为一个文学批评者,我为什么写这样一部作品?并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创作梦,而是出于一种精神的矛盾和痛苦。近五六年,阅读小说的时候,有一种非常厌倦的感觉,艺术的精美,语言、风格、结构都到了一定程度,甚至过犹不及,但觉得与心灵、与现实太远。所以我一直想,当代文学的审美与现实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误区?我觉得这种误区可能不仅仅是文学的主题或形式问题,而是作家和当代现实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的问题,作者的心灵与写作对象之间出了问题。
在写作过程中,我进行了好几种文体的转换。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转换过程本身无意间也是在与当代文学的某些问题进行对话。
最初用的是一种沉思式的抒情体。其实现在我的书稿里面还有这一痕迹。我发现,这样的书写极容易陷入鲁迅的《故乡》的启蒙模式里面。因为这里的叙述主体和对象之间的心灵是以有距离的审视为前提的。我们回想一下《故乡》里面分家具的场景,还是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的。当闰土神情麻木地看着作者,并喊出一声“老爷”的时候,知识分子与他的叙述对象之间深不见底的隔阂也遗漏无余。也许,恰是因为作者的身份与思考方式使闰土无语,两者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内,也无从交流。在作者“悲天悯人”的目光下,作为老农的闰土能讲出他的贫苦生活的某点欢乐或幸福吗?从这一角度来看《故乡》,毋宁说是作者使闰土麻木不知所措。在这种情景之下,闰土会和他有交流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但鲁迅的审视里面有自我的紧张、反省与痛苦在里面,这也多少改变了他和人物的关系。现当代以来的小说多了启蒙的审视,但却少了心灵的自省。
后来改用一种思辩体和议论体。议论居多,观点居多。也放弃了。其实你的观点并没有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深刻和全面,而实际上,我所重点考察的并非是社会层面的乡村组织结构、体制、经济、政治等,也不是一种固化的民族性格,而着重于现在,着重于当代,当代乡村的情感状态。不管这种情感是因为我们的体制、制度,还是我们的政治,它们折射在乡村生命身上,造成了这样种种创伤和疼痛。议论容易陷于空泛,容易陷于一种简单的激愤之中,而忽略了乡村生命样态本身的丰富度和启发性。
这才是现在这种以乡村人物自述为中心,以我的故乡之行为线索,有点像人类学和社会学调查的,又有点像文学的杂糅文体。它是开放的,作者、乡村、人物和读者之间的心灵是平等和开放的,彼此是可理解的,容纳的。不要修辞,不要比喻,那种随意的、充满棱角与意外的语言,让读者看到我在村里说话聊天,看到我的乡亲们在乡间地头、房屋巷口坐着、站着和我说话,让读者也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感受到他们说话时的姿势和眼神。我想强调一种“在场”感,作者、读者和人物在同一段历史和时间之内,而不是单纯的观望者和审视者,这样,才有可能更深刻地进入乡村生命的内部,可以真正感受他们的悲伤、疼痛或者欢乐、幸福,并真正察觉他们所处的历史处境及痛苦的来源。我努力感同身受,不但希望体会他们的疼痛和黑暗,还试图准确把握他们的疼痛与黑暗的点位在哪里,对他们所处的历史语境有真正的理解。
但我知道,即使这样,我所写的《中国在梁庄》仍然只是梁庄最微小最表层的疼痛,那更深更远的疼痛我还没有触到。它很难触到,因为它已经存在了数千年,自民族诞生以来就在那里,被历史、政治和各种话语给深深埋藏起来。
梁庄质疑、修正了关于农村的种种通行定见。不曾认识梁庄,我们或许就不曾认识农村,不曾认识农村,何以认识中国?——李敬泽
这是一部具有别样之美的田野调查,又是一部与众不同的纪实文本,更是一扇认识当下中国独具慧眼锐思的理论之窗。从这里,正可以触摸今日中国与文学的心脏。──阎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