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说话的嘴
阿妈说：“人心是空的。”
阿妈给诺龙讲的故事是这样的——从前一富户住在河的这岸，一穷人住在河的那岸，富家有九十九头牛，穷家有一头牛，富人从此岸觊觎彼岸穷人家的那头牛已经很久了，他说：如果把那头牛给我，我就有一百头牛了。“人心就像它的构造哪哪都是孔腔。有了春天的牛毛帐又想冬天的石屋，有了糌粑想要酥油，有了酥油想要曲拉，是满不了的器囊”。而诺龙只想穷人给富人那头牛了吗？或者富人会买，但是穷人会卖给他吗？富人没想过要给穷人一头牛？或者穷人想，你这么多给我一头又怎么了？这样如我这般的穷人不是有两头牛吗，如你那般的富户人家不是还有九十八头牛吗？诺龙在九十八头牛和两头牛之间纠缠不清。
他的手停在脖颈边，他正往脸上擦牛奶皮。他的脖子在细小的水纹旁已有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他一直没在意，那是在一个心情不错的早晨，因为挤奶、圈牛犊时就势摸了一下卓尕拉姆的手，卓尕拉姆那时正好和他协力拉那个应该要断奶的牛犊，所以他的好心情从那一刻一直保持到现在，几乎不照镜子的他被镜中人吓了一跳，他看到了斑驳的铜镜中的额头，像曾经被水淹过的山崖，一道一道从镜子里向他诉说日子和风雪交织过的年月。他的手很粗壮，那是牛粪里泡大、雨雪里皴裂的手，他的手做过很多事，耕田地、编草圈、割青稞、拌糌粑、宰牛羊，从今天算起，他还抓过一个女人的手。
冉吾庄坐落在极窄的坡问，坡和坡几乎相连。这样石屋只能建在坡上，院墙都是高高耸立的，从远处看，似乎和山连成一体。冉吾庄街当间有一眼泉，这是冉吾的镇庄泉，冉吾人用规整的石块把泉眼垒砌起来，下边凿开一个出水口……那眼泉旁垒砌着经石和堆满白石子，高竖的经杆上挂满了经幡，风和太阳的舌头把经幡诵读成烂片片，冉吾人就换新幡，当五色的新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时，整个冉吾庄都喜气了起来。冉吾庄几乎三面围着这股泉眼，很像三石灶，所以冉吾庄也叫“朵塔”。但泉眼里冒出的水已不能喝了，不知哪年，一乞丐用破碗在泉中舀了一碗喝，自此，这个泉水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恶臭，冉吾庄人只能踩着圆滚的卵石去冉吾河背水喝。
冉吾人喜欢晒秋阳，那时巴姆奶奶把全庄的孩子都叫来，在石块圈砌的院墙教他们跳舞，那个院墙连着巴姆奶奶家的前院。诺龙跟在最后一个孩子身后，和他们一起跳，人们就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巴姆奶奶教舞时像对其他的人一样对诺龙，如果他的胳膊抬得懈怠了些，她就会抬起皱了一道道纹路的手，说：诺龙，你想干什么，你的胳膊生锈了吗？诺龙的脚在地上稍稍松懈地踏跳，她就会眯起大眼睛，说：没吃饭吗，年轻人的脚下应该生风。其实后来有人告诉诺龙他跳舞一直在踏左脚，而舞是用右脚踢踏的，那人还说你别像疯鹿子一样蹦踺得没边——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抖搂出来……巴姆奶奶对细碎辫上串着绿松石的女孩们说：弯腰弯腰，你们的腰被木棍撑起了吗？诺龙想笑呀，跳舞时总想起那个被木棍撑着的腰。有巴姆奶奶时，诺龙会来一个又来一个再来一个，跳起舞来他不会疲倦，后来孩子们不跳了，都看着诺龙跳，抖动着嘴角的肉跳着舞的他看到人群中有一人只是侧脸看了一眼他然后就消失了，诺龙没弄明白她的眼神，他弄不明白很多眼神下的心跳和节律，翻着白仁的、抬头斜垂下来的、闪着垂涎光的，因此他也不懂这个女人的眼神，他只在一个孩子的眼里看到过它。那时那个孩子迷失在别人的一个问句里——家是什么和哪个是家。她不是弃儿不是孩子，哼，要看就看，还一副要看却又不想看的样子，什么意思，真是……那什么，诺龙说不上来，就不想，他跳，他跳。诺龙的耳旁有巴姆奶奶的声音：“跳，跳，你们怎么不跳了？”她对他们挥了一下皱巴巴的手。“忽啦——”光板皮袍“哧哧”作响，康巴洒脱的舞步尽现于孩子的手足间，那尘土飞扬处就是他们的舞场。P1－3
本书在书写人性和欲望的纷争时，以丰富的想象力层层递进，以散文诗的语言呈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而别具一格，我甚至觉得该书出自一个男人的手笔，可能因为惊艳的语言很漂亮，很硬朗吧。
——阿来
属于夜晚的书——长在手心里的“五官”（人）
雪域的七彩虹请带去我的祝福，请把我的祈福布满在高山流水草原流云白雪冰川暴风尘土阳光和空气，还有万物生灵。让播撒的祝福像空气的种子——满满当当。
在路上。2007年开始的旅程，中间有很多停顿和歇息，该怎么名定冉吾？我查到庄子的词意为农户，但是冉吾种田的同时，每家每户又都有点牛羊。冉吾是半农半牧区。
七月的某天，去阔别四十年的生地——冉吾。出发的早晨在下雨，很大的雨，这是好兆头——冉吾人说有福运的人出门遇雨雪。
一路和冉吾河并行，因为寺建在庄子的相对高度，所以就在行进路上的某一点或拐弯处看到建在那里小小的木屋，旁边堆着小白石，从此处望，正是第一眼见到寺院的地方，以方便行人用白石敬觐（曼荼罗）。而此处正打着漩涡的河，人们称之为海，据说有福之人能听到海螺的声音。一路的雨，快到冉吾却放晴了，这是绝好的事。
在我几乎隐形的记忆里，冉吾是与石头息息相关的庄子，果然没错，冉吾的院墙、房屋、屋顶甚至门槛下的台阶都是石头，冉吾还在，冉吾的土石仿佛一直在那儿，当很多村庄已不剩往昔的一点踪迹时，尽管有些院墙已坍塌破败，但冉吾石垒的庄户却依旧在。
三十年来的冉吾还在，石块垒砌的冉吾。只是新的冉吾只挪移到旧塔往东一点处——它已然具有了一丝现代的气息——都是砖块的白墙。如今冉吾只剩四户——狮家、虎家、星期三家、岩头家。我碰到的两个老人，一个满头白发，一个面庞黝黑，他们没认出我，冉吾人感慨之余还会闪过什么念头我不得而知，三十年过去，他们对我的记忆停留在不相识的阶段，我给了他们两人一些路上自带的零食，他们欣然接受，也不问我的出处。我不惊扰他们，我们各自安好。
岁月的河流带走了人和物，但有些还停留在原地——我看到杂草丛生的院后小小的木门的裂隙被剪切规整的牛皮带绑着，冉吾只有四户的人家有狗叫有贴在墙上的牛粪饼。也许杂草丛生的葱茏夏季误导了人眼并不觉这里的荒芜，气息颇浓郁的样子。还好，似乎冉吾那么老了却一直没倒下。我喜欢看到这种类似坚毅的呈现，又仿佛暗喜它一直等着我某天归来。觐见冉吾的过程，我的脑海里不停闪过的词是：脐血。整个过程给我一个五味杂陈的温暖。
这是一个梦的花开——
从稀薄的记忆里想起鼻涕都会熏黑的煤油灯下，奶奶、妈妈、我围成一圈，舅舅坐在离光最近的地方开始颂唱《格萨尔王传》，这小小的圈，穷得没边却温馨如灯。或许是从小听到过很多魔幻故事，于是某天产生了一个手中“有人”的幻觉，大概是梦告诉我的：一个人手中的秘密，五谷养育的人知道了诺龙的手中的“什么”，开始竭力追逐，用尽了方法抹灭——那是心的欲望在作祟。这“有用的一只手”梦里梦外的人都渴望得到。诺龙命运中串联故事的“细节人”是荒诞抑或不为人知？诺龙的夜晚也不得安宁，他活在尘嚣的白天和疲累的夜晚。
有人追寻清澈的目光吗？在某一个清晨，当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我张开手，让光线从手指间穿行，我看到它们附着尘屑司空见惯的重量，它用简单轻微的体重验证那缕就是光线，它们在光线中舞蹈，跳着它们自己能懂的。
一些人转着白塔，他们不认识我，和他们打声招呼，他们会说“哦哦好好……是谁呀？认不清了？”他们老了，我也会老，历经人世的沧桑，他们或许在此重新找寻自己清澈的目光，或许它在转经路的一板青石的缝隙里，或许在一株青稞穗壳里。或许它开在一盏酥油灯芯里，这是我莫名的想法。
太多聪明之人用聪明之术活着，精明而不失方向，把活着看给别人的人，努力而不露声色地活彳导哈到好处。人世中的“代代卓玛”还很多，做各种生计的都有，不仅仅是做生意的“代代卓玛”。相信她们也有过自己清澈的目光，只是至今不知一个女人被一个古镇说翻天是她的成功还是失败？！抑或人生远不止这些……
没有完全相同的手掌纹。有人说书可分白天和夜晚。敝人以为此书更接近夜晚的状态，用漂亮话说更接近月亮的特质。其实文本完全可以以两个线索走：诺龙，手中人；王和另一个王，或者把他们糅合得更庞杂，但是当它的状态成形时就像一株植物在太阳下的生长，它生出的枝叶就是它自己的。
诺龙最不明白人为什么只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而不是三只眼睛四个鼻子，或者四条腿七只手？真正成为畸类的又是什么？
冉吾是诺龙的故乡，诺龙大概四五岁离开它，诺龙在梦里见过它，然后诺龙脑海里的冉吾就是这样“和石头息息相关的庄子”。它的存在从此就与石头有关了。
诺龙收养前妻男人的孩子，这是现实中的情节，但一些现实远比小说荒诞……诺龙用诺龙的思维存在于这个世上，不够完美，却是诺龙自己的，这就很好。
诺龙最终没用各类人想用的手中的什么功能使某个并不属于自己的愿望实现，正因为如此，诺龙的左手才如此与众不同吧！
在冉吾，我还听到了布谷鸟的啼鸣“谷谷……谷谷……”，春天布满冉吾的河谷。返程时，听表哥的解说里把冉吾河称海之处为：海莲花。它很美。
这个行程心生温暖：感谢我要感谢的所有人！
散落各处的五官，从主人公诺龙手心里对他说话的嘴巴开始以魔幻的感觉一一呈现，这是主线，旦文毛著的《王的奴》以此过程中发生在冉吾村庄的故事展开情节，写了诺龙及他身边一些人物的生活和命运，这些人物的故事很接地气，表现出的方方面面都十分淳朴自然，很有藏民族的生活特色。
散落各地的“五官”，只有诺龙才能找到，他能听懂一些动物的话，受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去完成“王”的使命，颇具魔幻传奇色彩。而故事的现实一面，他又真真切切地活着，为阿妈，为友谊，为心爱的人……旦文毛著的《王的奴》在书写人性和欲望的纷争时，以丰富的想象力层层递进，以散文诗的语言呈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而别具一格，我甚至觉得该书出自一个男人的手笔，可能因为惊艳的语言很漂亮，很硬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