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
一
我对父亲最初的印象,是母亲去世之后第二年的清明节。那一年,我六岁。一清早,父亲便催促我和弟弟赶紧起床,跟着他走到前门大街。那时,我家住在西打磨厂老街,出街的西口就是前门楼子,路很近,很快就在前门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上,坐上5路公共汽车,一直坐到广安门终点站。
那时广安门外是一片田野。我不知道前面是没有公共汽车了,还是父亲为了省钱没再坐。沿着田间的小路,父亲领着我和弟弟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反正记得我和弟弟已经累得不行了。那时,弟弟才三岁,实在走不动了。父亲抱起了弟弟,继续往前走。我只好咬着牙,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走。开春的田地在翻浆,泥土松软,脚底上粘了一鞋底子的泥。记忆中的童年,清明节从来没下过雨,天总是湛蓝湛蓝的。在这样开阔的蓝天和返青发绿的田野背景下,父亲抱着弟弟,像一帧剪影,留给我童年难忘的印象。
一直走到了田野包围的一片坟地里,父亲放下弟弟,走到了一座坟前,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坟前。突然矮下半截的父亲的这个举动,把我吓了一跳。
坟前立着一块不大的青石碑,那时我已经认识了几个字,一眼看见了碑的左下侧有一个“肖”字,一下子猜想到那上面刻的是父亲的名字,而碑的中间三个大字,我不认识,一直过了好几年,我才认识上面刻着我母亲的名字“宋辅泉”。又过了好几年,我才明白母亲名字的含义,我父亲的名字中有一个“泉”字,母亲的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是要母亲辅助父亲支撑这个家的意思。可是,母亲37岁就去世了。父亲比母亲大整整十岁,母亲去世的那一年,父亲47岁。
这个埋葬着我生身母亲的坟地,除了这块墓碑,再就是旁边不远有一条小溪,之外,我没有别的印象了。之所以记住了这条小溪,是因为给母亲上完坟后,父亲要带着我和弟弟到这条小溪边来捉蝌蚪。小溪里有很多摇着小尾巴的蝌蚪,黑亮黑亮的,映着春天的阳光,小精灵一样,晃人的眼睛。我和弟弟都盼望着赶紧上完坟,去小溪边捉蝌蚪。
那时候,我还不懂事。父亲每年清明都要到母亲的坟前来祭祀,还能理解;让我不可理解的是,父亲每一次来都要跪在母亲的坟前,掏出他事先写好的那两页纸,对着母亲的坟磨磨叨叨地念上老半天,就像老和尚念经一样,我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只见他一边念一边已经是泪水纵横了。念完了这两页纸后,父亲掏出火柴盒,点着一支火柴,把这两页纸点燃。很快纸就变成了一股黑烟,在母亲的坟前缭绕,然后落下一团白灰,像父亲一样匍匐在碑前。
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太不懂事,只盼望着父亲赶快把那两张纸念完、烧完,就可以带我和弟弟去小溪边捉蝌蚪了。 让我更不理解的是,除了清明节来为母亲上坟,到了中秋节前,父亲还要来为母亲再上一次坟。而且,父亲照样是跪在坟前,掏出两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念完后烧掉。我当时常想,那两页纸写的都是什么内容呢?每一次写的内容是一样的吗?却像是惯性动作一样,每一次来给母亲上坟,父亲都要写这样长的信,念给母亲听。母亲听得到吗?父亲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对母亲说呢?
这样做打破了常人的习惯。因为一般人都是一年一次在清明节给亲人上坟,不会在中秋节再上第二次坟的。当然,长大以后我明白了,这说明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很深。但是,在当时,中秋前后,青蛙已经绝迹,小溪边更没有蝌蚪可捉,又要走那么远的路,我和弟弟对母亲的思念常常被对父亲的抱怨所替代。特别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了省钱,给母亲上坟回来的时候,父亲常常是带着我们从广安门上车坐到牛街这一站就提前下车,然后对我和弟弟说:“你们是想继续坐车呢,还是走着回家?现在,咱们要是坐车坐到珠市口,一张车票是五分钱,要是不坐车,就用这五分的车票钱,到前面的菜市口,给你们买一包栗子吃。”那时候,满街都在卖糖炒栗子,香味四散,勾我和弟弟的馋虫。我和弟弟抵挡不住栗子的诱惑,选择不坐车,省下了这五分钱买栗子。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