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庙会小记
今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佛教的浴佛节。所谓浴佛不是让佛洗浴,而是佛祖诞生的意思,是释迦牟尼的生日。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小时候虽不懂这个,但能感觉到这个日子的与众不同,还能进一步感觉到这种不同与神灵有关,因为这天好多地方都有庙会。“四月里,四月八,娘娘庙上把香插”,说的就是这个。
旧时陕北的庙会很红盛,有说书的、唱戏的、做生意的、卖饭的,之所以人多,一是与大人们的“口愿”有关,二是与小孩子“保锁”、“赎身”有关,三是和二流子聚赌有关。
口愿,说白了有点像人向神借的“如意贷款”。那时的人们,有病了,有灾了,后生的婚姻不顺了,女人婚后不孕了,孕了习惯流产了,产了不活了,都爱许个口愿:“只要帮我遂了心,怀揣着实诚谢神灵。”
谢什么?许下什么谢什么。有许猪的,有许羊的,有许匾的,有许帐的,还有许帮忙打扫卫生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有钱的许钱,有力的许力,无钱无力的许烧香、许磕头、许真心、许虔诚。局外人看,好像和儿戏差不多,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神神虽无言,不怒自生威。不要说一般人了,就是那些见人就瞪眼的黑痞恶棍们,也不敢在这里胡“拧呲”,许下的口愿一是一、二是二,乖乖地还。
小孩子“保锁”、“赎身”则像对生命的寄存和收回。按照迷信说法,12岁以下的小孩子“脑不圆,魂不全”,难养活。解决的办法是,把魂灵和性命托寄给神灵。好像那时的神灵已经一专多能,能提供“一卡式”服务了。除过“马王爷”不受理这项业务外,别的神神都受理,且“随存随取,定活两便”,据说方便得很。为什么在这里用了个“据说”呢?因为我在这方面受过害,不但没有体验到方便,反而感受到了无可名状的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的魂灵和性命是什么时候寄存了的,只知道寄存的地方和赎回的时间。
那是1964年农历的四月初八,我当时在延川县城关小学上学。因为接受了许多新知识,对这事就很不以为然,开始还不想去,还是爷爷和外爷硬把我吓唬去的。不是他们说的神啊鬼啊、灾啊病啊把我吓住的,而是说“如果不赎回,夜里走路会后怕”这句话起了作用,因为我确有这毛病。
“赎身”用的道具有两种,几根红线和一只大公鸡。这两样东西都要在神像面前的香炉上祭。祭过后,红线戴在脖子上作为一生安全的信物,大公鸡献给庙上管事的人,作为代自己受过的替身。
本来是顺顺的事,可那天却不顺了,公家人不让这样做了。我们还没到小庙所在的村子,就看见许多人退了回来,连声说:“啊呀,可不敢去。那几个干部凶得太太哩,抓住了就不得了。”我们只好和大伙一同退在一个石盖上等,想把干部等走了再进去。谁知那些干部就是不走,最后没办法了,只好朝着小庙方向磕了个头,把大公鸡扔到下边的河壕里了。
那次我虽没能到庙会上去,但我可以肯定,那个庙会上没有赌博。我在庙会上遇见赌博的时间,说出来没有人敢相信,是在1967年的四月初八,正是红卫兵破“四旧”搞得最厉害的时候。
那天,我和村里一个比我大差不多十岁的成年人一块进城赶集。走到半路上听人说,黄河畔的一个庙会上的红薯苗子比城周围的要贵出好几倍,于是两人就折转身子返回来,在附近买了些红薯苗子,直奔庙会而去。赶去一看,虽然不像开前说的那样,但确有赚头,赚下的钱除过每人吃了一碗粉汤外,还分了一块多。
本来饭也吃了,钱也分了,快快回家多好,但坏事就坏在那粉汤太咸,渴得不行。那庙会在一个干山圪梁上,水比饭还贵,划不来买水喝,他就领我到附近一个小村子里找水喝。进村一看,才发现有好多人在这里赌博,有“掀花花”的,有推牌九的,有掷骰子的,还有“耍明宝”的,呼幺喝六一哇声。我们吓了一跳,转身就想退走,但已经迟了,一条黑汉一手提一把“络子镢”,一手端一碗绿豆汤,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先笑嘻嘻地说:“既然来了就坐一坐,忙什么哩。”见我们不肯坐,便收了笑容,压低声音正色说:“说起来都是亲戚,到了这种场合你们敢走?就不怕明明是别人告发的,怀疑到你们头上吗?”最后还提醒我们说:“这里的人可不像我这个老实疙瘩一样,没有几个省油的灯!”说罢又笑,很和蔼的样子。
我还想说什么,被一块去的人拦住了,说,“你坐这儿等一下,我进去耍两圈”,并低声告诉我说,“这号场合真的不敢走,走了真会有大麻烦”。说完用手压了压我的肩膀,转头进去了,很悲壮的样子。
当时我很紧张,以为他一定会被弄得很惨才回来。谁知完全不是这样,他不但没有输钱,还给赢了不少。可惜的是对方没现钱,拿了卤冰来顶账,害得他卖了好长时间卤冰。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懂什么是卤冰,卤冰又叫卤水,学名为盐卤,旧时用它点豆腐。
(2014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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