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架和盗窟来信
1927年10月17日晚,一辆汽车开到极司非而路,车上下来五个人,到我家叫门。佣人刚开门,这伙人就蜂拥而入,先把开门者用手枪顶着押往门房间,接着疾步穿过花园,持枪冲上楼梯。这时父亲正与家人在二楼吃饭,见有这么些人上楼,刚想起身问话,一个绑匪已用手枪顶住饭桌旁的堂兄树源,大约他们见只有树源一个年轻人,怕他抵抗。有个头目模样的人指指我父亲,说:“不是那个,是这一个!”于是,绑匪不由分说架起父亲走了。母亲、树源和家里所有人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
这时家里乱极了。还好有树源在,他先向租界巡捕房报警,后又告诉了商务的几位同仁。大家知道,绑匪不是要人,而是要“赎票”的钱,总有消息来的。家里人都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
第二天,10月19日,高梦旦老伯匆匆赶到我家,对母亲说,他收到父亲昨日写的信,绑匪开价20万元,让大家快想办法。这封信大约高梦旦当时就留在我家,信封上盖着寄发局南翔的邮戳,信的全文如下:以弟资格,竟充票友,可异之至。此间相待颇优,请转告家人放心,惟须严守秘密。票价二十万,殊出意外。以弟所有家产,住房道契,非弟签字,不能抵款。商务股票兄所深知,际此时局,售固不能,押亦不易。但弟既到此间,不能不竭力设法,请兄为我帮忙,并转告内子向亲友借贷,愈速愈妙。再此事切不可宣扬于外,如已报捕房,即速设法销案,告知系由自己商妥了结。
夜寐不宁,口占数绝,写成两首:
名园丝竹竞豪哀,聊遣闲情顾曲来,
逐队居然充票友,倘能袍笏共登台。
岂少白裘兼社厦,其如生计遇艰难,
笑余粗免饥寒辈,也作钱神一例看。
有两点要说明:(一)“要价二十万”不是最初的索价。据父亲后来在复汤尔和的信中称,第二天早晨绑匪头目来开议,“先索三十万元,指商务为余一人私产,并称去岁嫁女奁资值三十万”。显然,他们没有搞清情况,把董事会主席当成了大老板。父亲当即大笑,叫他们派人调查。这样,赎票价才减至20万。(二)信中的两首七绝诗,是父亲在盗窟第一、第二天所作,没有收入后来他自己编定的《盗窟十诗》之中。但是诗意的平和与幽默感是一致的。
父亲关照“严守秘密”希望“自己商妥了结”,但20万不是小数字,哪儿来呢?高梦旦也不是富翁,帮不了多少忙。接信后大家还是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营救谈判
在收到父亲盗窟来信前后,家里也接到绑匪打来两次索钱的电话,可又不说地点,更弄得家人坐卧不安。其实,这两天绑匪也在等消息。经过调查,他们发现目标确实不是“大老板”,对父亲说:“实出误会,惟事已如此,总望酌量补助……”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走到手的猎物。
父亲被绑的消息,先是一些小报捅了出来,后来各大报,连日本报纸也刊出了有关报道。亲友们来信来电,探询父亲下落,络绎不绝。忙坏了树源,里里外外,到处奔走。母亲拿出股票、首饰,勉强凑了5000元。商务印书馆同仁也纷纷想办法营救。我曾听说一段小插曲:商务有位编辑张世鎏(叔良),平时与三教九流都有些交往,听说父亲被绑,挺身而出,冒冒失失要独闯匪窟,营救我父亲,后来被大家劝住。
绑匪又来电话,约家人到爵禄饭店谈判,商议“赎票”价格。谈判事当然落到树源头上。为防不测,张世鎏自告奋勇当树源的保镖,一起前往。爵禄饭店在西藏路福州路转角处,其北即为一品香旅馆。上海人都知道爵禄为恶势力盘踞之所,绑匪选中此地与“肉票”家属谈判,看来是有道理的。绑匪方面出面的两个头目,一个姓叶,一个姓李。他们把赎金减至15万元。可是这笔钱,我家当然无法承担。这样的秘密谈判继续了好几次,尽管绑匪们将“票价”减了又减,终因素要过高,无法达成协议。
父亲在给高梦旦的信中,要家里人到巡捕房“注销”报警,其实那时巡捕房根本管不了此等案件。据现存的几份刊有父亲被绑新闻的小报报道,父亲被绑的当天,盐业银行经理倪远甫也被绑架;次日,宁波巨绅薛顺生又被绑架;连刚上任的上海特别市土地局长朱炎之,也未能幸免。租界上恐怖事件接二连三,捕房束手无策。父亲愿意“自己妥商了结”,看来是早日脱险的良策。
P107-109
父亲张元济(菊生)先生(1867~1959)参加戊戌变法被革职后,专心从事教育、文化、出版工作,以此作为毕生的事业。80年代以来,商务印书馆先后出版了父亲遗著《张元济书札》《张元济日记》《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和《张元济诗文》。王绍曾、叶宋曼瑛、汪家熔、王英、吴方、陈建明撰写父亲的传记、专著也相继问世。家乡浙江省海盐县于1985年建立了张元济图书馆。商务印书馆于1987年和1992年两次在张元济图书馆举办了研究父亲生平和思想的学术讨论会。海内外刊物上也有过不少研究、评介父亲的文章。
父亲一生活动时间跨度大,涉及的领域广,且有所建树。因而有人称他为出版家、教育家,也有人认为可称为思想家、改革家。仁者智者各抒高见,然而对于家庭来说,他永远是一位督责严格但又爱护备至的好父亲。我在父亲身边生活了52个年头,除几次短暂的离别外,可以说是朝夕相处。父亲的事业和学术成果十分丰富,现在既有学者和友好在研究他,为人子者当然应将我耳闻目睹的、亲身经历的、与父亲一同参与的,凭记忆所及尽量写出来。我已届耄耋之年,记忆力幸未衰退,须抓紧时间,勉力以赴。虽所记多属家庭生活琐事,却也反映了一位在文化事业上有所成就的学人人生的一个侧面。这就是我写这本小书的初衷了。
三年前,我开始写回忆录,承出版界老前辈宋原放先生的鼓励和支持,也得到《编辑学刊》编委会——还包括一位英年早逝的编辑邱平先生的帮助,每成一章,由学刊予以登载。今全稿告竣,将由东方出版中心辑成单行本。在编写过程中,承蒙王绍曾、刘光裕、王自强、何百华、邹振环、张志强诸位学者的指教和关心,特别是宋原放先生为小书撰序。又因目力不逮,书中有些部分由柳和城兄和小儿人凤整理。在此一并致谢。
张树年
1996年10月于上海寓所
《我的父亲张元济》是作者继《张元济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出版以后的又一力作。
三年前的一天,树年先生来《编辑学刊》编辑部看我,告诉我《我的父亲张元济》的撰写计划,我当即表示赞同,并愿意在《学刊》上首次发表。
在编撰《年谱》的过程中,树年先生在家中翻箱倒柜,发现一些家谱、契约等珍贵文物,也重温了永远值得回味的与父亲五十多年相处的岁月,也许这些是树年先生撰写此书的动机之一吧。
一代名人张元济,戊戌政变革职来沪。后来两次辞官而不就,“昌明教育平生愿”,甘为“书丛老蠹虫”(张元济语)。自1902年起,进入商务印书馆,与夏瑞芳(粹芳)合作,从另一个零点(文化出版界)上开始了伟大的起步,吸收日资合资经营,广泛网罗人才,逐年引进新设备、新技术,民国后又回收日股,实行科学管理……招招都是中国民族实业家的大手笔,是震动文坛和实业界的大事。商务印书馆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印刷所发展成为一个中国最大的文化出版企业,拥有最大的出版社、书店、印刷厂、东方图书馆、电影厂、仪器厂、玩具厂、中学、小学、职校、函授学校等多种文化实体。张元济先生先后任编译所长、经理、董事长,无论编辑、校勘、发行、经营……无不开风气之先,走前人所未走过的路,不愧是中国出版事业的开拓者。他团结全国学者专家,创办《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学生杂志》等十多种期刊,出版全套中小学教科书、汉译世界名著、各类专科辞典等。
由于他将大部分精力贡献给出版行政事务,故不能以文传世。尽管他满腹经纶,学贯中西,与学术界文化界的名流情深谊长,却夜以继日,孜孜石乞砣,以传播为己任,所从事的古籍整理、校勘,尤见学术功力。他以惊人的毅力和才能,努力用新式影印技术完成《涵芬楼秘笈》、《四部丛刊》、《续古逸丛书》、《百衲本二十四史》等里程碑式的几项巨大工程,只其中一项,也已经是功德无量的不朽事业了。
张元济是跨时代的文化名人,中国近代出版界的前辈,也是思想界的先驱。人们希望更多地了解巨人的性格以及巨人之所以成为巨人的轨迹。
我很赞同陈原对张元济人格成长过程的剖析。他认为张元济经历了三个思想高度:从个人修身到合群爱国;只有民族解放才有个人的自由解放;大声疾呼要和平、不要内战。在第一高度时,他和同时代的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等共呼吸、求真理。在第二高度时,他和沈钧儒、邹韬奋等爱国“七君子”站在一起。在第三高度时,他和反饥饿反内战的被捕学生站在一起,寄希望于人民。一个清末翰林、大知识分子,不断“扫腐儒之陈见”(张元济语)。他疾恶如仇,弘扬正气,摒弃对蒋介石的“三民主义”的幻想。沦陷时期,蛰居沪上,拒不接见日本使者,宁愿帮友人编撰藏书目录,与人创设私立合众图书馆,靠卖文卖字度日。不仅如此,连为汉奸题字也拒不应命。这是何等感人的崇高人格呀。张元济确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骄傲。是的,只有随着时代潮流前进的伟人,才能做好文化出版工作,创造人间的奇迹。
伟人的著述渗透着伟人的人格和感情,伟人的业绩也渗透着伟人的人格和感情。同样,在八小时以外,在家庭、社会与亲友、家人交往中,也无不渗透着伟人的人格和感情,从细微处见精神,也许有些鲜为人知,却更加动人。
十多年来,感谢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张元济的《诗文》、《书札》、《日记》、《年谱》,及王绍曾、叶宋曼瑛撰写的传记。后来,其他出版社又出版了汪家熔先生撰写的《大变动时代的建设者——张元济传》。现在,又有了树年先生撰写的《我的父亲张元济》,可以供我们全方位地了解这位文化巨人,学习张元济的人格和精神。我想,这正是出版社推荐这书给读者的原因。
1996年10月于上海
作为中国近代出版界的元老巨擘,张元济将商务印书馆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印刷所发展成为一个中国最大的文化出版企业。同时,他学贯中西,也是思想界的先驱。对于这样一个伟人,自然评论甚丰,而作为后人的张树年,在《张元济往事》一书中为读者提供了更多张元济与亲友、家人交往的鲜为人知的细节。
著者张树年,乃张元济之独子,在《张元济往事》中,他重温了与父亲五十多年相处的值得回味的岁月,讲述了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增加大量珍贵照片,其中多幅照片未曾面世。附录中选取张元济孙子孙女的多篇回忆文章,可更全面更深入地了解张元济。从细微处见精神,使得本书有种动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