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木
探射灯的强光肆意在黑丛间蹦跃疾舞,毫不定点,况连忙促停被头带勒得涨坏的脑袋,头定灯定;伸手只见被五指活活撑开的白胶手套,像五条过熟的肥香肠。那片幼叶究竟在哪儿?迟不生早不生,入冬以来最寒的凌晨你才面世,恐怕上级又嚷着要给你注个记录。况心里愈骂,眼睛愈灵,别吵……“香肠”们缓缓拨开射光下的那束壮枝,果然藏着一片苦苦发红的嫩叶!谢天谢地,况立刻低头,好让射灯照照腰侧的工具袋。都说新购的这款发光药水红得沉,不好找,可我这种人的意见呀,好比百年树根吸收的水分,要传到至高无上的那层叶,非要花上巨大的力气不可。况的怨气随呼吸化成轻透的雾姿,从口绽开;白手套托着的初生叶,战战兢兢地瞄读另一只白手套的居心——况正要向叶打下纤维芯片。“咔”,幼叶穿孔了。当小孔愈合时,芯片自然悄悄生出,像胎记。
弄妥幼叶后,红褪了。况先后检查现场的探测器和中央的总指挥机,没有新信。这二十四小时轮班制荒唐得来仿佛还真有点作为,况一边扯脱那双黏缠的手套,一边对自己开玩笑。颈项和头颅被探射灯策骑得左酸右麻,额上那圆印该赶得及于天亮前消隐吧。搓搓额,伸伸腰,果然换班了。
“钉了一片新叶,十四路南段杂草的折曲度快到黄色级别的上限,还有……多穿点衣服,冻病了请假不容易。”况把工作记录本推到书桌中央,拍一下打呵欠老是不掩嘴的尤的右肩。
“辛苦你了,师兄!这儿交给我吧!”尤顺手把眼垢糊在记录本的封面,向况挺不直的宽背挥手。
吸入提神的寒气,况步出护林局辖下的第二百六十四号看守亭,行内俗称“荫亭”。他的四肢居然蠢蠢欲动。想来个晨操,奈何时辰总跟心情不配,通宵后当然先大睡一场。尤口中的“这儿”,于日光下是三条平行的横巷,微曲上山,邻旁盖了数间零落的平房,新旧分明,闲时野猫野狗几乎还比人车热闹。可不论地段,签下护林局四级林木监护专员的聘书,工作准离不开打芯片、数落叶、照色变、算风速、称泥土等。况自知不是植物学的材料,家族又跟农务无关,真弄不清三年前向局方报名的动机。
动机?找工作几乎是本能吧,反正动机还没猜透,对方已快人快语数列雇员合约的这项那项。动机?被选中便是应征者的动机。
三年于况而言,不过是年份的个位加一加一再加一。生活循环,植物也循环,可后者劳师动众得多:全城的公共地方种植的高矮壮嫩配有编号牌不说,连泥土也按品种注入监控药水,新叶发红,缺水发紫,落叶前夕发灰,开花时更会发声,“噗”!几乎吓坏乌儿。每片叶每朵花必有芯片,保证生长数据实时发送至护林局。数据拿来干什么?况当值时不时随意问问枯叶,管他!反正局方偏爱收集,传媒又矢志追问,发点薪水我便给你做数据,不难!可怜功夫做得勤,叶枯花凋还是常事,冤枉!
严冬的日光稀有得来分外灵白,况把内外两层窗帘拉闭仍无补于事,可他早已适应于一片舒白下入睡,像天堂,只是楼下的车水马龙着实有点反差。被子盖过头会好些吗?不,还是听到哪里来的家伙敲响电话。
“谁呀?”况懒得看屏幕,向话筒直吠。
“师兄!不好意思呀!我无心阻你睡觉,我真的无心!但是——”
“说吧!什么事?”况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预感,把荫亭交给尤哪可放心?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刚才突然大风,把十三路近交通灯的一大堆落叶吹散了,好一些还吹到对面街域的那个荫亭附近。那亭内的胖叔只管双手交叉在肚上,似乎不会多理。那我该——”
“当然要拾回来!”况如掀浪般把自己从被子揭出来,力度刚巧等于他想掴尤的那一巴掌。“只要叶上的芯片标明属于我们那三条街,即使它们被吹到你肚里你也要完完整整给我弄回来!人家那区当然置身事外,你好趁市容纠察还未巡到,赶紧追踪那批离区树叶的位置,下一阵风不知何时起!”只消几句,连睡意也骂走,况似乎跟楼下一样吵。
“明白!我现在就去!幸亏师兄你未睡,不然……”
“拾回来后马上逐一验伤,然后给它们登记轮候善终服务!天黑前办妥!”再见也无谓说。P1-4
这不是一个甘于庸常的年轻人,她(陈苑珊)找到了一种“创世”的方法,即是以怪诞、变形、夸张的方式,将人们见怪不怪的世相,加以放大、显影,将凡人视而不见的流行疫症病毒曝光现形。
——蔡益怀(《香港作家》总编辑)
陈苑珊文字整体很像西西,充满一身的视点,新生般的世界。……我觉得(陈苑珊的)文字充满魔术,一种来自异域的陌生感。
——陶国璋(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教授)
文学新世代·“我城”新风貌
蔡益怀
(香港作家、评论家、《香港作家》总编辑)
香港文学是一个多元的文化场域,谱系丰繁,形态多样。过往,人们一提到香港的文学,想到的大都是金庸、倪匡、亦舒、李碧华、张小娴,或者是舒巷城、刘以鬯、也斯、西西、黄碧云、董启章。这些作家确实撑起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降大半个世纪的香港文学天空,为读者带来了许多阅读享受。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么,千禧年以来,香港文学出现了哪些新人?有什么新的创作风貌和特色?花城出版社的“香港文学新动力”系列,别具慧眼,推出多位文学新星的作品,无疑触摸到了这个都巿的文脉。
每一个城巿都有她的表情和肌理,而文学作品就是我们认识其面相与内涵的极佳路径。香港从来不是一句话可以形容的城巿,“东方之珠”不代表她的全部内涵,明信片上的灿烂景观也不是她的全部面相。前辈作家为读者揭示了“我城”的前世,有“穷巷”有“酒徒”,这个系列的作品则以新的视角展示出新的香江浮世绘,有平民“安置区”,有“横龙街”……
唐睿的小说《脚注》﹙Footnotes﹚如同一部文字的记录片,回放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香港底层社会一隅——安置区的生活画面,书写细致真切,鲜活灵动。作品满载儿时记忆,多少上承了舒巷城的路向,平民的视角,小区的关怀,为生民立言,是当代香港文学中一部不可忽视的佳作。
谢晓虹的小说以魔幻笔法,呈现现代都巿人生的异化景观,如《旅行之家》《头》《幸福身体》等,都表现出生命的仓皇无着、空虚荒芜。其“黑色叙述”打破时空界限,现实与记忆交相迭现,心象与实境相互融合,内容怪诞、暴虐,但不血腥,为读者带来的是富于挑战性的阅读体验。
麦树坚的散文着意于城巿风物的地志式考辨,结合自身经历编织出小区人文风情,心思缜密,内容丰厚,如《横龙街》《屯门河》《去年七月,汗臭湿衣衫》等,以幽微的情思、丰富的联想、细腻的笔触,呈现出种种事物的今昔变化,也写出了巿井的味道。
陈苑珊是这个阵容中最年轻的作者,记者出身,作品多取材于社会世相,但又不满足于照相式的“报道”,而是经过心镜的透视,以变形、夸张,乃至怪诞的方式,将人们见怪不怪的现象加以放大、显影,将凡人视而不见的流行“疫症”“病毒”曝光现形,达到讽世、喻世的效果。
这批作者的作品尽管创作路数不一样,内容风格各异,有写实有魔幻,但都体现了香港文学的兼容特色及开放气质。他们无意于大叙述,不扮演上帝,不高高在上地俯视,不批评,也不教训,只是以一己之身卑微之姿,亲证社会人生,以文字补白,权作社会历史、百态人生的脚注。 如果你想更真实地感受香港、更真切地理解香港,那就打开这一本本的书吧,它们就是香港社会拼图的一部分,可让你看到不一样的城巿景观与表情,看到她细密的肌理,乃至闻到巿井的味道。
《愚木/香港文学新动力》是当代香港青年作家陈苑珊的短篇小说集。讽刺、冷幽默是陈苑珊的作品的重要特点。作家以夸张、变形、怪诞的方式,将人们见怪不怪的世相加以放大、显形,让人们视而不见的社会病毒加以现形,以达警世、喻世、醒世的功效。全书十二个短篇,构建成一个极富张力的世界,被称赞有西西的功架。
香港文学是一个多元的文化场域,谱系丰繁,形态多样。过往,人们一提到香港的文学,想到的大都是金庸、倪匡、亦舒、李碧华、张小娴,或者是舒巷城、刘以鬯、也斯、西西、黄碧云、董启章。这些作家确实撑起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降大半个世纪的香港文学天空,为读者带来了许多阅读享受。
《愚木》是“香港文学新动力”系列之一,是当代香港青年作家陈苑珊的短篇小说集。全书十二个短篇,构建成一个极富张力的世界,被称赞有西西的功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