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已从高潮处开始往下滑行,许多谜底依次解开。他预先的猜测在多处得到印证,这让他暗自得意。再高明的叙述都是有破绽的。他暂时折上书页,将目光转向窗外的风景,以延缓的方式释放内心的愉悦。
世界的偶然性存在于必然性之中。看着晃过眼前的那些风景,他愉快地思索着。没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但故事除外。他继续想到,所有的悬念皆因人的欲望而生,而所有欲望……他正准备在一个刚刚冒出的念头上展开推导的时候,车厢喇叭里的轻音乐戛然而止,传出了列车播音员特有的那种懒散而又做作的声音,她告诉大家,可以到餐车去用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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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卧铺车厢到餐车,中间要穿过四个硬座车厢和一个软卧车厢。车厢喇叭里,女播音员继续用她懒洋洋的语调播报着餐车为乘客们准备的晚餐菜名,而他只听清楚了其中的两道菜,鱼香肉丝和番茄鸡蛋汤。
到这时候,他算是彻底从那本书的故事中走了出来。他发现,硬座车厢的景象跟十多年前他坐火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除非用老照片进行对比,才能看出其中的细微变化,即乘客的服装款式不一样了,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这种熟悉的表情被他称为火车硬座车厢里的表情。十多年前,他坐在硬座车厢里阅读金庸小说的时候,就是周围的这些表情,将他从武侠的世界拉回到现实。而这种由硬座车厢里的表情构成的现实,又将他引向另一个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他读过的迪伦.马特的一篇荒诞小说相连接,那篇小说写的是一列火车永无止境地向着黑夜的纵深开去。
他就在这样的思索和联想中,穿越过四个硬座车厢和一个软卧车厢,终于抵达位于列车尾部的餐车。
这里烟雾缭绕,有一股呛人的气味,且比别的车厢更加摇晃,更加闷热。他从上火车后还没有抽过一支烟,而餐车里摆了烟缸,正好是可以抽烟的。他并不是十分的饿,到这里来,也就是为了抽支烟,喝点酒,一会儿回到卧铺上,熄了灯,不能阅读了,便可以晕乎乎地睡觉。这也是他过去积累下来的经验。很多人对夜行列车都有过性幻想,尤其是那些在车站和火车上兜售的杂志热衷于编织那样的情节。但以他坐了十多年火车的经历.他认为那些故事都是发生在作者的想象中的,至少他本人从未遇见过。他也曾经问过身边的人,有无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回答都是否定的。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在文学作品(尤其是那些低俗的色情小说)中寄托着关于夜行列车的种种幻想。这就是欲望。而所有欲望都必须用悬念来支撑。他在喝着啤酒的时候,终于又接续上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来餐车用餐的人越来越多,服务员领着一个打扮人时的年轻女人过来,要与他拼成一桌。他没表示异议,而是将自己的餐具和椅子挪向靠窗的位置。女人坐了下来,并没有如通常想象的那样,说一声谢谢。 餐车墙上悬挂着一台电视机,一个地方卫视频道正在播放一部港片。一个男人(周星驰扮演的)正装模作样地对一个女人(朱茵扮演的)说话。餐车太吵闹,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字幕的字又太小。同桌的那个女人也侧着身注视着电视上的画面。她点的菜还没有来。
他虽然还看着电视,但注意力却早就暗暗地朝向身边的这个女人。他猜测她的职业,有可能是做生意的,特别像开服装店的那种女老板,身上穿的,就是她自己店里卖的服装。他还注意到(用的是眼睛的余光)她的皮肤有点黑,尤其搁在餐桌上的那只手,像是干过粗活的那种,手型不怎么好,但与手腕上那条显眼的金手链倒是很般配。他们的目光有过一次短暂的相对,那是她的菜被服务员送上餐桌的时候。她点的菜偏多,超出了一个人吃的分量。他不得不再次将自己的碗碟朝旁边挪动一下。她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笑意,但只一瞬间,她就躲闪开去,专注于自己的饭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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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的景物已经越来越暗淡。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她的饭菜也临近尾声。他们几乎同时结了账,同时走出餐车。一前一后,先经过了软卧车厢,然后在硬座车厢的过道上穿行。他在前,她在后。他走路的姿态完全不像之前穿过这些车厢朝餐车走的时候那么轻松自如了,因为他始终感觉到背后那个女人的目光的存在。走快点或是走慢点,背要不要伸直,头要不要抬起来,都成为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在这样的情景中,时间似乎被延缓了,四个硬座车厢的路程漫长得没有个尽头。他几次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停下来,让后面的女人走到前面去,但他已经变得有点僵硬的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本来上洗手间是个很好的借口,但洗手间门前排队等候的人,又成为他放弃这个借口的另一种借口。
就这样,当终于走回自己所在车厢的时候,他衬衫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紧贴在了他单薄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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