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在忽忽跳动,安塞尔站在火炉边,影子赫然,好像把小小的房间笼罩起来了。他还在喋喋不休,或者猛地划一下,点燃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再把烧尽的火柴棍丢在地毯上。时不时,他会用脚踢蹬一下,仿佛他会急速倒退几步跑上楼梯,然后踩在火炉栏的沿儿上,把火炉边的铁具统统踩飞,炉边的黄油面包碟子因此互相碰撞,打个粉碎。其他哲学家斜里歪垮地坐在沙发、桌子和椅子上,其中一个有点不耐烦了,悄悄地蹭到了钢琴旁,膝盖跪在柔软的钢琴踏板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敲击琴键,演奏《莱茵的黄金》序曲①。空气里充满浓浓的烟叶青烟,还有暧融融的清香的茶味儿,而里基越来越有睡意,白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在自己迷迷瞪瞪的眼睛前,一件接一件地飘逝了。早上起来,他读了忒奥克里托斯②的诗歌,他认定忒奥克里托斯是希腊诗人中的泰斗;他和一个快活的学监一起用午餐,品尝了脆拜客③点心;然后他和自己喜欢的人散步,走了相当长的距离;现在呢,他的屋子坐满了他喜欢的另一类人,等他们离开,他还要和安塞尔一起去吃晚餐,而安塞尔也是他十分喜欢的人。一年前,他对这些快活的事情一无所知。那时候,他还在一所鼎鼎大名的私立学校孜孜求学,寒冷、无知、没有朋友,为一次寂静的孤独的旅程做准备,祈求他要是单单落下,形单影只,倒算烧高香了。剑桥没有让他的祈祷得逞。剑桥录取了他,抚慰了他,温暖了他,冲他呵呵发笑,说他暂时还一定不能活得太有悲剧色彩,因为他的童年只是一条落满灰尘的走廊,通向青年时期的广阔的厅堂呢。一年来,他已经结交了许多朋友,学到很多东西,如果他心无旁骛,盯紧那头奶牛,他还会学到更多的东西。
火焰已经熄灭了,在沉闷的气氛中,钢琴旁的那个人贸然问道:如果客观的奶牛,生下了一头主观的牛犊,那会是什么情景。安塞尔气哼哼地叹息一声,这时候,门边传来敲门声。
“请进!”里基喊道。
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年轻女子站在门边,挡住了过道落下的光亮。
“女士啊!”在场的人都大感意外,悄声叫道。
“是吗?”他紧张地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门边(他腿瘸,一跛一拐的。)“是吗?请进吧。我能效点什么劳——”
“倒霉的孩子!”年轻的女士嚷嚷说,戴手套的手指直通通地戳进了屋子。“倒霉的,倒霉透顶的孩子!”
他用两只手紧紧夹住了自己的头。
“阿格尼丝!啊,天哪,糟糕透了!”
“倒霉的,可恶的孩子!”她把电灯开关打开了。哲学家们一下子暴露在灯光下,颇感不快。“我的老天爷,茶话会啊!哦,真的,里基,你坏透了!我还要说:倒霉的、烦人的、讨厌的孩子!我非狠狠抽你一顿不可。请大伙儿听我诉诉苦——”她朝聚会的人们转过身来,见他们都站起身来——“请大伙儿听我说,他请我和哥哥来过周末。我们接受了。到了火车站,却不见里基的影子。我们坐马车直奔他原来的住处,叫什么来着——特朗普里路还是什么名字——可他不在那里住了。我的火气不打一处来,我没来得及拦住哥哥,他已付钱把出租马车打发走了,这下我们没辙了。我只好步行了——一下子走了好几英里。你们给我评评理,我该怎么教训里基一顿?”
“他就结结实实挨一顿抽吧。”蒂利亚德说,幸灾乐祸的样子。然后,他匆匆逃向门边。
“蒂利亚德——别溜啊——我来介绍一下彭布罗克小姐——大伙儿别都走掉啊!”这时,他的朋友们纷纷逃离他的客人,像太阳下的雾气一样散了。“哦,阿格尼丝,实在对不起;我无话可说。我完全忘了你们要来,忘得干干净净。”
“多谢,多谢啦!你多会儿才能想到问问赫伯特在哪里呢?”
“是呀,他在哪里呢?”
“我才不告诉你呢。”
“可是,他没有和你一起走吗?”
“我就不告诉你,里基。这是对你的惩罚。你只是嘴上说说对不起,心里没事儿一样。我以后还要惩罚你。”
她完全说对了。里基内心并没有深感自责。他忘了接人,感到对不起,不过他把原因推诿到了他的客人们头上,是他们让他抽不出身来。年轻男子对年轻女士失礼是大跌份子的事儿,可他并不觉得多么丢人。倘若他对宿合清洁工或者校工失礼,他现在的心情也不过如此,这不能说明他是个不懂礼节的人。
P8-10
一书名的来历
不管怎么说,《最漫长的旅程》都是一个比较少用的书名,读者需要把这部小说阅读到五分之二的样子,才知道这个书名的出处。在本书第十三章,主人公里基拜访埃米莉姑妈,顺便凭吊古迹“圆环阵地”,休息时从口袋里掏出雪莱的诗集,读到雪莱的长诗《心之灵》里的这些诗句:
我从未属于那个庞大的一族
它的教条是每个人应该挑选
这世界的一个情人或一位朋友
其余所有的人虽然公平或聪慧
却埋于无情的忘却——尽管它隶属
现代道德的准则,那条走出来的路
那些可怜的奴隶在上面步履蹒跚
在死人堆里缓缓走向他们的家园
借助这世界宽阔的大路—走啊走
与一个伤感的朋友,抑或提防的对头,
开始那最沉闷最漫长的旅程。
故事到这里,里基和女主人公阿格尼丝正在热恋中,带情人儿来见这世上唯一的近亲,埃米莉姑妈。他们是坐火车来的,几十公里的旅程,不算远。再说了,整个英格兰也没有多大,横贯东西不过二百来公里,从南端到北端也就是六七百公里。显然,最漫长的旅程,不是指这次走亲戚的活动。
里基二十三四岁,父亲和母亲去世早,几乎像一个孤儿一样长大了。埃米莉姑妈为人刻薄,喜怒无常,姑侄关系并不亲密,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近的人。这次探访,完全是因为里基谈恋爱了,有心爱的姑娘了,出于人之常情,带来让姑妈看看。此前的十二章,基本是写男主人公里基在剑桥大学的生活以及假期中到几个亲戚朋友家里小住,其中包括女主人公阿格尼丝的家。在那里,阿格尼丝的情人杰拉尔德在踢足球时突然死亡。这对阿格尼丝的打击很大,因为杰拉尔德是一个运动员,体格健康,潇洒英俊。在这次打击中,里基用他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给了阿格尼丝很大安慰,他们似乎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恋爱。他的恋爱遭到了朋友安塞尔的坚决反对,并且在信中明确提出了反对的理由:“你根本不是一个应该结婚的人。你的身体有残疾:我们曾经几次讨论过。”“你从未属于那个庞大的一族。”“男人和女人要求截然不同的东西。男人想爱人类;女人只想爱一个男人。”“我个人反对彭布罗克小姐的理由如下:(1)她不严肃。(2)她不诚实。”
故事读到这里,我们真应该为主人公里基庆幸,因为正如上述诗中所言:每个人应该挑选这世界的一个情人或一位朋友,而里基二者都占了。他似乎应该“开始那最沉闷最漫长的旅程”了。然而,就在他刚刚把雪莱的诗集装进口袋不久,他的姑妈告诉他,他有一个私生子弟弟,就是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斯蒂芬·旺哈姆。里基听到这个消息,毫不犹豫地认为这又是他一贯怨恨的父亲作的孽,如雷轰顶,晕了过去。他不敢面对这个私生子弟弟,在阿格尼丝世故而老到的周旋下,这场危机总算对付了过去。里基一心向往文学,但是写的短篇小说不成功,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他应阿格尼丝的哥哥彭布罗克先生之邀,到一所二流私立学校——索斯顿公学,教书去了。
邓伍德大厦的新生活并不如意,私立学校的生活不仅唤起了里基对不幸的童年的记忆,还因为许多观念上的不同,令他对阿格尼丝的成见越来越深,里基的婚姻出现了无法补救的裂痕。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却像里基一样,是个瘸子。因为照顾不好,很快便夭折了。埃米莉姑妈那边也麻烦不断。斯蒂芬长大成人,不服姑妈的管教,富有心计的阿格尼丝从中使了手段,埃米莉姑妈决心把斯蒂芬送到殖民地去。斯蒂芬不干,带了姑妈给他的关于身世的遗嘱,来找兄长里基。仗义的安塞尔到索斯顿公学来拯救里基,和斯蒂芬戏剧性地相识,对里基家庭的过去更加清楚了。安塞尔不顾众人阻拦,当着全体师生的面,直言相告斯蒂芬是里基母亲的私生子,而不是父亲的孽障;里基听了,又一次晕倒在地。
……
另一方面,作家福斯特,和书中的主人公里基一样,是一个腿有残疾的人。在创作里基这个人物方面,很可以看出作者“心残”的另一面。在女主人阿格尼丝的家,里基见到了阿格尼丝的情人杰拉尔德。一个是瘦弱而残疾的知识分子,一个是爱动而雄健的运动员,阿格尼丝又站在英俊的情人一边。作者在处理这样的关系时,实在有点不堪重负,尤其他自己也是残疾人,于是乎,他快刀斩乱麻,咔嚓一声,让杰拉尔德突然毙命,给读者很大的冲击感觉。意味深长的是,福斯特没有让他的男主人公活下去,而让他突然死掉。更意味深长的是,作者让里基死掉,是因为火车把里基的腿从膝盖处齐刷刷碾断,让他失血过多而死,从此处不难看出年轻的福斯特当时对自己的残躯和瘸腿,是多么耿耿于怀。当然,这部小说的许多力度也是从这方面爆发出来的,这也算福斯特的优势了。
福斯特的最大优势,还是在于他的优秀头脑,对自己的人生认识得很早、很清楚,没有费尽苦难经营自己的残缺的生活,而是果敢地采取减法,终身远离婚姻生活,用里基的莫逆之交安塞尔的话说:“你从未属于那个庞大的一族。”而属于“男人想爱人类”一族:书中对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思考、对大英帝国的思考、对英国教育的思考、对大自然的欢呼和拥抱以及诗意的描写,都为这本书增添了厚重的、辩证的、诗意的、现代的成就,为读者的阅读准备了丰盛的快意。
不过,以笔者的俗眼看,《最漫长的旅程》对E·M·福斯特来说,可谓一语成谶:一八七九年出生的他,一九七。年谢世,整整活了九十一岁,可谓漫长的一程。对一个思考者来说,这样的寿数是非常必要的条件。
《最漫长的旅程》是E·M·福斯特充满自传性的一部小说,主人公里奇是剑桥大学的学生,性格怯懦,身患腿疾。偶然结识了阿格尼丝和她的未婚夫杰拉尔德,不料一次比赛中,杰拉尔德意外去世。之后,里奇便与阿格尼丝走到了一起并结了婚。在姑妈无意的透露下,里奇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弟弟,斯蒂芬。阿格尼丝竭力阻止里奇与斯蒂芬相认,最终这个真相却被里奇的好友安塞尔当众揭露。里奇敞开胸怀,正打算接纳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时,悲剧却发生了——里奇为了救下喝醉的斯蒂芬,被火车碾断双腿,不久后离世……
《最漫长的旅程》是E·M·福斯特的自传成分最多的长篇小说,主人公学业成功但进入社会后工作和婚姻却均告失败;主人公性格软弱,思想先于行为,复杂的家庭出身拖住了他行走的步伐,一次事故中被火车碾断了双腿,失血而亡。书中的象征手法运用得恰到好处,成为学者和批评家研究和考证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