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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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天,当枙子花香混合着苦艾的气息在南方的空中像游丝般飘来荡去的时候,少帝在微服南巡途中遇到一女子,是个易于令人心动的舞者。他像普通看客一样打量着她,象是在看一块活动的肉。起初少帝只专注舞者的身体:颈。肩。胸。腰。腿。这些部位都十分可观,但他忽略了一个舞者的手。她的手至少有六个部分格外的突出:指甲。指节。手掌。手腕。手肘。手臂。她的舞基本上是通过这几个部分表现出来的。有时她的手在虚空中变幻着姿势,仿佛为你的眼睛织了一张网,把你整个都罩在网里,然后这双手又将网一点一点撕开,把它还原为一根根丝线,扔向空气中,成为缕缕耀眼的光芒。少帝对此视而不见,他知道自己看中的只是个美丽女子。他嗅到了女子肉体的香气,也感知到了自已体内篷勃的欲望。他觉每次出行都要比呆在紫禁城的宫中要快活百倍,他甚至越来越觉得那座宫殿老气横秋,不仅建筑老得像个古董,那些大臣百官的脸也像古董,纵使后宫有那么多美人,也觉味同嚼腊,令他既扫兴又没有胃口,所以既便呆在京城,他也只愿逗留在豹房取乐。而以微服出巡的借口出京游玩则是他乐此不疲的事。
少帝在热闹的人堆里感到自己才像个人,才是个有丰沛七情六欲的少年,不仅精力旺盛,而且好奇心和猎艳心一样强烈。他绕着那舞女悠悠转了圈,掉头走开时朝身后同样便服的随行者略微勾一下手指,随行者当即会意。少帝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棵杨树下,树已绿枝婆娑了,斑剥的日影透过绿色的枝叶落在少帝脸上,他仰起头,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看了看天。长风淡扫,天空的云散逸成片片浮羽,如同从一只巨大的天鹅身上脱下来的,好像一个美人的衣裙被撕碎,到处散落的是裙裳的绮丽碎片。
舞者随后被邀来单独为少帝在一座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献舞。
为了安全,侍卫要舞者脱光衣裙上场,其实少帝认为她裸着身子跳舞一定比刚才穿着衣裙更可观。那种要命的香气也会释放无遗。
美丽的舞者没有反对,她好像能够满观者在她职业范围内最大限度的需求。只提出要求保留手指上的指环,手腕上的玉镯,并分别让她在手肘,腰部和脚腕系上红纱巾。
少帝对赤裸如雪的女子在几处特别部位稍加点缀也颇为赞赏。女子的舞蹈把少帝看得眼花缭乱。这眼花里完全是缭乱的野性,弄得他激动不安。据说,那女子在献给少帝的一支舞里竟藏了七手杀招。这七手杀招分别杀死了替少帝挡死的七名侍卫。其余侍卫冲过来,将舞者围在核心。一幅裸女之姿,被刀剑困住,更是一幅过瘾刺激的场面。她闭上眼睛,嘴唇狠狠抿成一道血线,却仍在舞蹈。少帝边退、边看、边大声叫好。他的腿甚至被贴身侍卫的一只脚绊住,少帝摔倒,扑地吹灰。被侍卫迅速拎起。少帝怪侍卫打搅,你干什么呀你?快挪开你的猪蹄子!
舞者终于发出了藏在七手杀招里的第八手杀招。她自杀于这灵感袭来的最后一手美艳而凄绝的杀招里,仿佛是美被美丽收回。少帝眼里,竟是幽芳零乱,柔影参差,好似纤罗飘带,起舞回雪的身姿,寂灭于一次华丽之死。
少帝为这种死法喝了一声彩,他甚至不打算让她死。舞者还是死了,少帝有些伤怀。灰尘满面的颊上竟挂了泪水,还有一袭鼻涕在翕动。
他在那具凝固于最后一个舞姿的尸体边站定,侍卫粗鲁地掰动她的手指,要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暗器。
少帝愤怒喝止:别动她,你们这班俗物!
他的目光定在已不能动的女子身上,收不回来。俯身,在对方的唇上吻了一下,粘粘的,手一触,是血迹。他满是怜香惜玉之情。良顷,才道:这么一个美妙女子,为什么要这么凶呢!唉……
少帝在感叹中发现,自己起初忽略的不仅是一个舞者的手,更为忽略的是她的面孔,面孔上一对若有灵魂的眼睛死后却大张着,似要洞穿这个身为任性皇帝的苍白美少年,将他钉死在彻骨忧伤的瞳孔里。少帝似乎能够闻到一种忧伤的气息,那又象是栀子花的香味,在灰尘般的阳光里游来荡去,风中飞来几只麻头苍蝇叮在舞者的伤口上,它们一边贪婪地吸血,一边快活地磨动双脚。
少帝叫人赶紧将舞者好好安葬。“她还是个孩子,只有十五、六岁吧”。少帝对身边随行者说。其实这年九月,少年皇帝才到十七岁。特殊的身份使他比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他垂下眼睛,大地也仿佛在瞬间会裂开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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