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半步村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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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人在那场洪水中全部死去,其中也包括我的鱼。我能留下来的,只有我奶奶为我保存的那张报纸,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片段。
是的,我应该叫马宁夏,那个被大海鱼顶出水面的小女孩,那个在记者面前败坏自己父母名声的小女孩,那个曾经被这个村子所有人投以愤怒眼光的小女孩。我可以忘记我们家的过去,但半步村的人不会忘记。他们会记住马家所有的劣迹,一并迁怒到我身上。我想,这大概是麻阿婆临死时一定要钱老爷子送我离开这里到外面读书的根本原因。
九岁那年,麻阿婆收养了我。其时我正流落街头,自从被记者采访之后,我就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讨厌我,但只有麻阿婆不会,她将我带进她的竹棚小屋,给我饭吃,然后对我说,你从此以后不能再姓马了,也不能跟我姓麻,你就把马字去掉,叫宁夏吧。
从此以后,麻阿婆对每一个人介绍,都会说,她姓宁,不姓马,叫宁夏。村里的人大概也默认这种叫法,也默认这种安排。我奶奶说,许多人也想收养我,给我饭吃,但是迫于言论,怕惹麻烦。还说,没有人愿意看着一个小女孩就这样在街头死去,只是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这个不太好的办法就是由她来抚养。“反正我都一无所有,也不怕人家说三道四,只要你愿意叫我一声奶奶……”我当然愿意,在我的世界中一直都是白茫茫一片的大水,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现在有一个奶奶,我当然愿意。所以我立即喊了一声:
“奶奶!”
我看到麻阿婆热泪盈眶。我并不理解眼前这个老人所有的苦楚,我并不懂得这一声“奶奶”为什么会令这个老人如此伤心,我只知道她用一双皱巴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然后对我说:
“你就在这里住着,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不用再担心会挨饿。”
听到这样的话,我扑在奶奶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一年,我九岁,命运夺走我的父母和亲人,夺走我的房屋和海鱼,却给我带来一个奶奶,一间用竹子做成的房屋。我的世界似乎在瞬间一分为二,这是一个多么暗淡的转身,它让我认识了饥饿、黑暗、绝望,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人生从一个频道切换到另外一个频道,中间根本没有经过本来必要的过渡。我幼小的心灵并不能理解叵测命运背后的泪水与悲哀,我只是慢慢在我所谓的童年中学会了一种叫作坚韧的东西,以及习惯性的沉默寡言。
7
小时候,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躲在家里面不出来,除了海鱼,我没有其他的伙伴,也不认识钱小门。如果人生的轨迹一直那样走下去,按照我父亲的安排,我完全可以不必见到钱小门。
钱小门聪明、早慧、幽默,是典型的坏男孩,山村里的孩子王,然而许多人喜欢他。他的个人魅力一直持续到他锒铛入狱,在此之前,有一大批人鞍前马后都跟着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后来有一次,他的好伙伴关多宝曾来到我所在的城市,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长达三个小时里面,我们聊的都是钱小门。那个时候他们正在想办法将钱小门从监狱里面弄出来,按关多宝的意思,只要找到足够的钱,减刑几年应该是没问题的。
关多宝说,钱小门在半步村发动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起义”,按官方的说法是暴动,但一切都因为土地。那时半步村的书记已经不姓马,而是姓张。张书记刚上任不久,就将村里的一座山给卖掉了,自此开往半步村的车络绎不绝,空车进去,装满了泥土出来。那些都是泥头车,装满了泥土以后刹车很容易失灵,而车速又快,经常在黑夜里从半步村开出来,车头还染着血。换言之,这些车是一群杀手,他们在黑暗中将走在狭窄村道上的农民碾成肉酱。这些农民都想起个大早,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去种地,比较凉快;结果在凉快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张书记接二连三地出来摆平,这样就招致了大部分村民的不满。
然而换届选举,张书记一如既往,给每户人家一个人口发两块钱,然后还有一张选民证,一般选举结果是没有疑问的。开始还闹腾过在广场选举,后来就直接公布票数,再后来连选票都免了,一口人发五块钱,选票他们都自己填涂了。农民都不想惹事,谁来当头都一样是贪,所以关系不大。但那一次,钱小门发现,张书记把村里的农田都给卖了出去,并准备鼓励农民到城里去打工。
卖地的钱都给利益集团内部的人悄悄地瓜分完了,张书记也擦了擦嘴巴准备离职。就在这个时候,钱小门带着一帮人用汽油把村委办公楼给烧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钱小门已经开始潜逃。然而,当他绕过连绵的群山,避开半步村的唯一出口,走过他爷爷当年走过的沼泽地,从山中走出来准备到另一个镇的汽车站转车逃走时,撒网的人还是将他抓了回来。因为有人告密,告密的人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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