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翟家有一幢带围墙的青砖瓦舍平屋,天井中养了一群鸦,一进老翟家大门,就闻到浓厚的腥臭味,砖地上全是白屎。这鸦可不是现今时尚的宠物,它是渔人捕鱼的猎手。鸦的学名叫鱼鹰,当地渔人却喊它鸦。鸦脸相凶狠,有一双凹陷、圆瞪死定定的蓝眼珠,还有一尖利带钩的长嘴喙。我去老翟家天井总是远远躲着它,生怕鸦冷不丁啄一口,随便啄在哪里一啄一个洞,你怕不怕。不过,刚孵出的鸦还是蛮可爱的。那是一只羽毛蓬松大屁股的芦花母鸡孵的一窝鸦蛋,有十来只,青壳的,像鸭蛋,但小多了。孵出的小鸦,全身无毛,红嫩的一只肉球,小鸦怕冷又怕热,非常娇贵,为保持恒温,常用棉花包着,旁着还放着一扁圆的铜汤婆子。倘若是野生的鸦就没有这般娇贵了,野鸦产在镇江金山寺一带,栖息在树上,野鸦产蛋在树窝内自己孵。野鸦能高飞,飞翔时必须把食全部吐光,它的食量很小,一顿只能吃一两左右小鱼。野鸦是无法训练成家鸦的。家鸦每年二三月份生蛋,一只鸦只生十来只蛋,生蛋时就不肯下河捉鱼了。这些知识都是翟爷告诉我的。我们还是看看老翟家刚出壳的一团小鸦吧,它们呲着一钩尖嘴,细声地吱叫着,个个伸长脖子,急等着喂食。我见过翟爸与翟妈喂小鸦。翟爸与翟妈都很壮实,总是脸膛黑红发亮,手指头粗粗的捏着一小白瓷勺,一勺一勺喂剁碎了的黄鳝糊。就像喂吃奶的婴儿一样,小鸦边吃边叫,好像蛮开心。小鸦一日三餐,要喂两个月,才长齐羽毛,这时要吃两三块猪肉,之后逐渐增加,越吃越多。那些在天井里的大鸦,每天只吃一餐。吃的时候热闹非凡,粗壮的叫声呀呀一片,翟爸与翟妈是用木桶装食的,一桶鱼、一桶肉、一桶豆腐,翟爸与翟妈一手拎住鸦头,鸦嘴张得大大的,一木勺一木勺往里灌,不管它吃不吃,鸦的脖子有个囊,灌到囊鼓起来才放手。大鸦一顿要吃一斤多鱼,都是半大点鲫鱼,小的罗汉鱼、鳢条鱼放在浅盆内由鸦自己吃。翟爸与翟妈不是让鸦白食的,老翟家原先不过是几间草屋,是鸦为他们捉鱼,才有钱造了砖墙瓦屋,鸦是老翟家的钱篓子。翟爸说,一只鸦值一只金戒指,好的良种鸦值一只金手镯呢。我知道,能与黄金论价的东西,一定是很值钱的。
老翟家的大小(当地人称大儿子叫大小)去城里做工了,放鸦捉鱼是二小。我时常在河边看到,二小用竹篙轻轻一点,柳叶尖头鸦船就在河面上轻盈地飘起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水码头。二小也不过十三四岁,短发、大头大脑,夏天是一件短袖红衫,冬天是一件蓝色的球衣,无论夏冬下身都穿戴防水的背带胶裤胶靴。二小把鸦船玩弄得飘忽莫定灵活自如,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或前或后、或停或行,还能盘旋划圈。鸦船像活的有了生命在水上随心所欲游来游去。二小手中的竹篙更是如一根长长的魔棒神奇极了。只要二小用竹篙顺着船沿往水下一探,凭手感就对河底一清二楚,平坦缓和的留不住鱼,高低不平的一定有鱼。二小一旦判断水底有鱼,他便竹篙一晃,脚一蹬船板,栖停在鸦船两侧船帮上的鸦,大约各有三四只,就纷纷拍翅跃入水中捉鱼去了。二小手持竹篙停住船,立在船尾,双眼目不转睛,注视着水面的细微变化,哪怕一个小气泡从水泛出,都逃不过他的眼晴,他的眼晴像鸦一样亮,立即会认出是气泡还是鱼花儿,鱼花儿是鱼游打起的,他会毫不迟疑,又一晃竹篙,三五只鸦就会拍翅出水扑腾过去。家鸦是飞不高的,它的翅膀中剪掉了几根羽毛,它的脚上拴了一根短绳,不让它下水,就用脚踩住短绳,要把它从河里弄上船,就用竹篙尖钩短绳,一钩就钩上船了。一旦鸦尖钩嘴咬住鱼有了收获,大凡小鱼它会吞下去,但是决不会吞下肚,因为颈脖子上有绳,不松也不紧地扎着,鱼在喉咙口的一个大大的囊里储存着,又吐不出来。囊鼓足了,二小就用竹篙把它钩上船,一拎脚,鱼就会吐在中间的船舱内,然后放回河里继续捉鱼,因为鸦刚才咬到的鱼,到喉不到肚,它饿,它要吃饱,就这样不停地抓鱼不停地吐鱼,它始终来回吃不下鱼。其实,只会抓小鱼的鸦并不是好鸦。优良品种的鸦,毛色好,全身羽毛乌亮,下水不怕冷,出水后,摇头一抖,水珠四溅,滴水不沾。而劣品鸦,羽毛下水就湿,出水湿毛披身,冷得发抖。这种好鸦常游到河中心,在水里钻得深,专拣大鱼抓。甚至凭着鸦尾拍打起的浪花,搅浑的水中可以准确无误地钩咬到大鱼。有时凭河底泥沙的气眼,把大甲鱼从洞窝内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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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荒无人烟的美国西部茫浩的大沙漠,这里只有蓬散的骆驼草与低矮瘦小的栎树,此等景象晃如新疆戈壁滩。我行程两日,尽见这般干枯死寂的苦漠,美国西部的荒凉让人吃惊。待我见到这片连绵的莽原山林时,我的眼前有了绿意,心情也为绿色滋润好畅了许多。
这山并不高,满长着一种叫扭叶松的树林。松,树身修长,高挑妹般亭立着。一株又一株相依相偎,齐齐地冲天傲望。想起苏轼《题西林壁》两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扭叶松就竖耸在峻岭峭峰之上,远远近近给人多姿多彩。我行进此中,满以为山坡松林是人工栽植,其实,这是原生态的美国黄石国家公园。这是一座完全陌生而怪异的公园,通常的人工公园的一丝痕迹不复存在,可以说,这纯粹是原始荒山野岭,亘古未开蛮生地,在没完没了的环山公路上前行,它是铺天盖地地扑面涌来,我无法说清这公园有多大,大巴在山路行驶,两三个小时走不出它的地界。天啦,它居然地跨美国西部爱达荷、蒙大拿、怀俄明三个州,方圆8956平方公里,世上这等公园能有几处?公园含包山峦、河流、瀑布、峡谷、温泉,还有大量野生的灰熊、狼、麇鹿和野牛。环视四野,沉默与静寞幽幽低吟着一支歌:广袤的原始山林之中,不论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物体都在无声无息中自生自灭。
我的专注,依旧是那扭叶松林。只见一片焦林,那是自燃山火烧的。烧焦之树,黑色裸露,枯木根根,绝望无助,死相可怜。树尸形貌各异,立死,断死,斜死,横死,排死,相拥死,相叠死,交叉死,头朝上根朝下死,根朝上头朝下死,横七竖八,暴尸荒野。山坡、谷底,半掩半埋,裸露不遮;平地沟壑,岩沙盖压,枝残根断,死态惨烈,目不忍睹。再细一瞧,焦岩缝隙、秃土覆面,居然蓬生新绿,是一丛一丛新萌松苗,细细长长,煞是可爱。山火肆虐,适者生存。原来扭叶松的树皮很薄、很脆,极易燃烧,一旦火灾,难逃厄运。世界却无奇不有,成熟的扭叶松竟生有两种球果。一种球果,随长随落,密林遮阳,难萌新株。另一种球果,果壳外封裹树脂,需摄氏113度高温才能融化,而黄石高原常年气寒,唯有山火才能将其果脂烧融,扭叶松的死亡与转世重生,全都在等待山火爆发,这种球果的等待,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在枝头一等就是一二百年,而通常扭叶松可存活一百五十年之久。浴火重生残酷而奇异,就在烈火吞噬松叶和充满松脂的薄树皮时,松果被烧焦、熏黑,一旦火停烟灭,松果就会崩裂,蕴藏其中的种子就会播撒在黑灰厚盖的岩地上,大火过后的第一个春天,种子便会破土而出,新生就这样替代了死亡,有朝一日焦土之上小松就会参天而立。路途中,我随时可见到这样的情景:一片又一片扭叶松林,似军队的士兵列队那般整齐,如密匝的长剑笔直地刺向天空,树干光溜不枝不曼,唯枝头绿叶篷盖,万绿之中,却偶有死树黑杆夹竖其间,寒风中孤摇秃枝。这大约是只有十年的幼树长成的新林。这让人感叹万分。新树蓬生,死树犹存。死亡与新生同在,死死生生,生生死死,轮回突兀,就在眼前。让人想得明白,大自然的法则,一清二楚,决不含糊,真实直率。谁个悟道,谁个看空,悟空悟空,悟到空空,人生在世,到底是空,如枯木残枝,无息无声,如败叶黄茎销声匿迹。山野之下岂能常绿,人间万物何能不衰。今日我枯,明日你荣,明日我荣,后日你枯,枯枯荣荣,荣荣枯枯,枯荣无常,不荣不枯,不枯不荣,荣者必枯,枯者必荣,循环反复,周而复始,人无常荣,人无常枯,有生有死,有死有生,人无不死,人无不生,一山枯荣,阅尽人界。
我走出山林,抬头望天,俯首视地,天光地亮,大路通畅。
我写下《人界》一本,以抒感言。特谢王蒙先生为书题名。
张锦江编著的《人界》是作者散文三部曲继第一卷《人梦》之后的第二卷,收集在各类报刊发表的散文77篇。其中名篇《这鸟》《根》《孤独语》《仰望雨果》《见识巴黎红磨坊》《罗马街头》《面觐坦丁》《龙盘童念》等已广为流传。《人界》的艺术特色有三:
1.语言简洁、优美,对人、事、物的刻划、描绘精妙细腻,在有意无意问让平常的文字饱含丰蕴的哲理与诗意。
2.内容饱满丰富,借山水人情,异国他乡,由小及大,谈古论今,文深意远;寄寻常之物,俗见之事,悟出人界万般心事。
3.立足现实,将所见所闻所思,勾回当下审视,点击心灵之穴,给人以真情实感。
继散文《入梦》之后,《人界》是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著名作家张锦江的又一部精美的散文新集。本书集合了近几年作者在各大报刊发表的散文70余篇,全书共分四辑:童语、微言、世说、文语。本书语言简洁、优美,对人、事、物的刻画、描写精妙而细腻,在有意无意间让平常的文字饱含丰蕴的哲理和诗意。有时借山水人情、异国他乡,由小入手,视及大观,纵横历史,谈古论今,文深意远;有时不过是寻常之物,俗见之事,悟出人界万般心界,将所见所闻所思,勾回当下来审视,触及自己灵魂深处最动情之穴,予以真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