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演
“你是来找我同去听讲演吗?”
“不错,去不去?”
“吓!我不是个‘智识欲’极旺的青年,这么大风——就是无风,我也不愿意去的。我想你也不一定是非听不可,尽可在我这儿谈一会。我虽然不是什么名人,然而我的嘴却是还在。刚才我正在想着讲演的意义,你来了,我无妨把我所胡思乱想的讲给你听。讲得自然不对,不过我们在这里买点东西吃,喝喝茶,比去在那人丛里钻个空位总好点吧。”
来客看见主人今天这么带劲地谈着,同往常那副冷淡待人的态度大不相同,心中就想在这里解闷也不错,不觉就把皮帽围巾都解去了。那房主人正忙着叫听差买栗子花生,泡茶。打发清楚后,他又继续着说:
“近来我很爱胡思乱想,但是越想越不明白一切事情的道理。真合着那位坐在望平街高塔中,做《平等阁笔记》的主笔①所谓世界中不只‘无奇不有’,实在是‘无有不奇’。Carlyle②这老头子在Sartor Resartus③中《自然的超自然主义》(Natural Supernaturalism)一章里头,讲自然律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解的神秘,所以这老头子就觉得对于宇宙中一切事物都糊涂了。我现在也有点觉得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比如你是知道我怕上课的,自然不会爱听讲演。然而你经过好几次失败之后,一点也不失望,还是常来找我去听讲演,这就是一个Haeckel④的《宇宙之谜》所没有载的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哦!现在又要上课了,我想起来真有点害怕。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前我们最高学府是没有点名的,我们很可以自由地在家里躺在床上,或者坐在炉边念书。自从那位数学教授来当注册部主任以后,我们就非天天上班不行。一个文学士是坐硬板凳坐了三千多个钟头换来的。就是打瞌睡,坐着睡那么久,也不是件容易事了。怕三千多个钟头坐得不够,还要跑去三院大礼堂,师大风雨操场去坐,这真是天下第一奇事了。所以讲演有人去听这事,我抓着头发想了好久,总不明白。若说到‘民国讲演史’那是更有趣了。自从杜威先生⑤来华以后,讲演这件事同新思潮同时流行起来。杜先生曾到敝处过,那时我还在中学读书,也曾亲耳听过,亲眼看过。印象现在已模糊了,大概只记得他说一大阵什么自治,砖头,打球,……后来我们校长以‘君子不重则不威’一句话来发挥杜先生的意思。那时翻译是我们那里一个教会学堂叫做格致小学的英文先生,我们那时一面听讲,一面看那洁白的桌布,校长的新马褂,教育厅长的脸孔,杜先生的衣服……我不知道当时杜先生知道不知道How we think。跟着罗素⑥来了,恍惚有人说他讲的数理哲学不大好懂。罗素去了,杜里舒⑦又来。中国近来,文化进步得真快,讲演得真热闹,杜里舒博士在中国讲演,有十册演讲录。中间有在法政专门学校讲的细胞构造,在体育师范讲的历史哲学,在某女子中学讲的新心理学……总而言之普照十方,凡我青年,无不蒙庇。所以中国人民近来常识才有这么发达。太戈尔⑧来京时,我也到真光⑨去听。他的声音是很美妙。可惜我们(至少我个人)都只了解他的音乐,而对于他的意义倒有点模糊了。
“自杜先生来华后,我们国内名人的讲演也不少。我有一个同学他差不多是没有一回没去听的,所以我送他一个‘听讲博士’的绰号,他的‘智识欲’真同火焰山一样的热烈。他当没有讲演听的时候只好打呵欠,他这样下去,还怕不博学得同哥德⑩、斯忒林堡⑾一样。据他说近来很多团体因为学校太迟开课发起好几个讲演会,他自然都去听了。他听有‘中国工会问题’‘一个新实在论的人生观’‘中外戏剧的比较’‘中国宪法问题’‘二十世纪初叶的教育’……我问他他们讲的什么,他说我听得太多也记不清了,我家里有一本簿子上面贴有一切在副刊记的讲演辞,你一看就明白了。他怕人家记得不对,每回要亲身去听,又恐怕自己听不清楚,又把人家记的收集来,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是值得我们模仿的,不过我很替他们担心。讲演者费了半月工夫,迟睡早起,茶饭无心,预备好一篇演稿来讲。我们坐洋车赶去听,只恐太迟了,老是催车夫走快,车夫固然是汗流浃背,我们也心如小鹿乱撞。好,到了,又要往人群里东瞧西看,找位子,招呼朋友,忙了一阵,才鸦雀无声地听讲了。听的时候又要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工会宪法人生观戏剧教育的智识整理好来吸收这新意思。讲完了,人又波涛浪涌地挤出来。若使在这当儿,把所听的也挤出来,那就糟糕了。P3-5
十八九岁时,第一次买来百花出版的梁遇春文选,兴奋之余,在文学史上下翻腾,找不到他的名字,不禁大为失落。二十多年前的八十年代初,在学术刊物中也难觅几篇评介他的东西。后来上海书店重新影印他的两本散文集,浙江推出吴福辉搜集整理的散文全编,人们渐渐知晓了这位‘‘少年教授”的了得本事和才子风采。
调侃“智识贩卖所的伙计”,作家本人其实一直耽于象牙之塔。正像加拿大教授比尔·雷丁斯把管理体制越来越健全的一流大学看做废墟,无意逃遁与远离,而甘当“废墟上的栖息者”。梁遇春为我们奉献的思考,不是物质的诀别,更是精神的选择,浸染着现代人群中先行者的自信与求索。
结识梁遇春,曾使我着魔。大学时新年联欢做客别班会场,喧嚣浑然不觉,竟问起身边女同学读没读过梁遇春?当时以此为题的本科毕业论文正在紧张忙碌,居然痴呆到了这般模样。这事还被那同学写入了我的毕业纪念册,想来好笑。是梁遇春让自己瞩目中国现代文学。
1990年完成围绕张爱玲的硕士论文,登门拜访中国现代文学馆吴福辉先生,邀他作为校外专家予以评论,又重温1988年在车公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聆听长者演讲,共同争执的历历场面。此次编选,也是循吴老师既有成果,并恭请他撰著导言。谨致谢忱之余,唯有以努力去报答书里书外智者贤人的点拨与厚爱。
随笔、书话、译作等几类文字,可见梁遇春涉笔成趣的刨作总貌。其师温源宁,其友冯至的文章,毕现梁遇春气度行止,临摹如在目前,聊慰我们的追慕之心。
2009年4月
如彗星划过
吴福辉
这些年来我自己也经常被人邀着编书,都不出现代作家传记或作品选的范围,算来是我的专业了。编后却多半是不闻不问的,因为好得不得了或坏得不能再坏的情况总有回馈,无须我操心思。怕的倒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有时寂寞了也会去问问,出版社的回答经常是“不错”、“挺好的”,最听得进的一句话是“都卖出去了”。这我倒相信。比如老舍的书我就编过好几种,刚编完又有人来邀编另一种;还经常有人不时地来咨询老舍版权应如何解决之类。这就让我相信老舍的书确乎卖得动,是销行得很好的。同样的作家还可开出大约十几人的名单,足以使我们这些研究现代文学的人倍感欣慰。中国现代作家真真切切迈入了“经典”的行列,就像《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每隔两三年再版印刷一批,肯定会有新成长的读者要读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已经开启了“经典”之路,那么,中国现代文学是否只须关注几个大作家便可作数呢?我觉得答案并非如此浅薄。单说大作家的经典化过程也存着许多不稳定的因素,比如鲁迅加入左翼阵营之后的杂文究竟怎样评价,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在大学生中的阅读兴奋点为何下降,张爱玲是否属于现代大作家之列等等,都明摆在那里,有待解决。而近三十年来文学史地位已被大幅升高的作家,在他们的《全集》早已出版的今日,如沈从文又被发掘出云南时期的重要佚文,丁玲的家属披露了《在医院中》发表后的检讨未刊稿这样紧要的档案资料,这些注定会引起我们进一步探究的兴趣。所以我说过,中国现代文学史今日不宜定型,还需分解,不要过早归纳,正是此意。
对于其他在现代文学发生、发展过程中不同程度留下痕迹的作家,虽不必把任何无名作品都一一挖掘出来,但也不可忽视某些创作生命虽短、却仍照亮后世的文学奇人奇事。正如不必因某些作家长寿就廉价授以“大师”称号,捧杀反而害杀人家一般。我们对所有的作家要问的,都是一视同仁的话:你在中国文学发展的长河中究竟提供了什么新的审美发现、新的人生感悟、新的话语表达?
摆在我们面前的这套书,也属于一种现代作家作品选,但所选作家是有专门角度的。他们大都是英年早逝者,但在自己的领域内,像第一批入围的作家梁遇春在散文、朱湘在诗歌、谢六逸在新闻和日本文学研究方面,都有独立的建树,可圈可点。今一律选择他们的杂谈随笔,让读者来接近他们。这些人在小品、书信、短评这种最见个人心性的文体内,无拘无束,不作伪,讲真话(或说还没到容他们学会说假话的时间),显露出他们的思想和风采。他们的共同点是读书成癖,议论风生,有情趣,有意境。即便每个人又是那样的不同,有的书斋气特重,有的诗意蓬勃,有的文化批评的意识更强劲些。
我不禁想起了王小波。我在北京万寿寺现代文学馆老馆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小说经我们介绍出去,在出版社居然往往碰壁。直到后来他猝然辞世,其真相才被发见。但仅是“早逝”这一个原因,他就能得到后来那么广泛的当代读者响应吗?我看王小波将来在文学史上也会得到相应的位置的。正如冯至先生所概括:“这是文学史里的一种现象,有少数华年早丧的诗人,像是稀有的彗星忽然出现在天边,放射异样的光芒,不久便消逝。他们仿佛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迫不及待地要为人类作出一点贡献,往往当众多‘大器晚成’享有高龄的作家不慌不忙地或者尚未开始写作时,他们则以惊人的才力,呕心沥血,谱写下瑰丽的诗篇。”(见《谈梁遇春》)信然!
还有一方面的意义,即使这些作家不争文学史的位置,只要有读者,有愿意阅读的大众存在,他们也有价值。所以这套书是有双重看点的。而编者的编辑动机、心路,我们从已编成的三册各自独立的、超短的、亲切的编后记视之,它们都是因某种机缘,让编者“一见钟情”,然后热爱上作者,激发起浓厚的阅读兴致,才有今日的出版结局的。这本身就很文学化。同时说明这一类的作家,自有他们接近读者的充足理由。类似的人物,我还可举出滕固、宋春舫、罗黑芷、彭加煌、叶紫等。毕竟这些“彗星”作家,连同别人,合成了我们这个现代文学的璀璨星空。如果有朝一日,不仅仅是电闪般划过,而是穿透大气层落入我们的温热怀中,它们便是沉沉的文学陨石。
《才子英年》分别收录了三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身北大、清华、复旦三所高等学府,并在各自领域都有所建树的梁遇春、朱湘和谢六逸的散文作品,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才高八斗,英年早逝。《观火(梁遇春集)》选取梁遇春整个散文创作中的28篇小品文佳作以及4篇译作,并以温源宁和冯至的悼念文章做结。在本书中,我们真实地看到了才华横溢和青春蓬勃的现代散文家梁遇春。
北大清华复旦,早稻芝加哥——中外闻名的学府。
《才子英年》三位主人公于兹得风气之先,求学任教,著书立说,声誉远播大师远行,精神安住?
才华炽热燃短生命长度,个性高扬烛照历史空间。
《观火(梁遇春集)》为其中一册,收录了梁遇春整个散文创作中的28篇小品文佳作以及4篇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