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上海街头,梧桐的枝条上现出了几点青鸦嘴,它们试探着,迟疑着,还不敢彻底地绽开。雨点淅沥淅沥地洒,微风和和缓缓地吹,墙角的青苔顶着亮晶晶的水珠,悄悄地窥探着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曼曼姗姗地降临。
头天晚上戏散得早,海派名家李桂春睡足了觉,早早起身,出了家门,想起了二儿子宝琳前几日受了风寒,发了两天高烧,请了大夫上门诊治,也不知现在烧退了没有。既然闲来无事,不如去看看这个人称“二菜瓜”的病秧子病情有无起色。
李桂春叫了一辆黄包车,到了二夫人的宅邸。因为大夫人要照料三小子幼春,李桂春就把少春交到了二夫人手上,由她帮忙照看。二夫人吴蕙兰把宝琳视若己出,悉心照料,宝琳也十分喜爱她,开始还叫她“二娘”,到后来干脆把“二”字省略掉,直接称呼她为“娘”了。
刚到门口,李桂春就听见了二夫人的声音,她原先也是个唱梆子戏的,所以声口清脆,十分悦耳。她连声地说:“对,就是这么着,好,好,就是这么走的。宝琳,走得好!再来,再来。”
这是在干什么呢?李桂春想要一看究竟,他没有出声,探头进去,看见二夫人吴蕙兰正在教宝琳走软跷。宝琳脚上套着吴蕙兰的“跷”,小屁股一扭一扭的,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轻俏十分认真。李桂春看了不由得心中好笑,难不成这吴蕙兰打主意要把宝琳教成个唱花旦的不成?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屋子里正认真地教认真地学的两个人这才知道他登门了。吴蕙兰赶快让宝琳把跷脱了,换上了他的小布鞋。
宝琳穿好了鞋,过去给爹爹行礼。那一年他已经年满六岁,尖尖的下巴颏.肤色略显苍白,额头很大很阔,稍稍向前凸起的前额下一双眼睛又黑亮又水灵,仿佛一身上下所有的活气灵气都聚集在其中了。
李桂春问他:“宝琳,你好利索了没有?”
“我全好了,爹。”
吴蕙兰给李桂春端来了一杯茶:“宝琳,怎么说全好了呢,你还咳嗽哩,昨天晚上咳得厉害,半夜才睡着。”
李桂春盯着宝琳,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你说你可怎么好!吹点风就感冒,多吃几口就跑肚,人家把你叫个‘二菜瓜’,我看真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宝琳默默地低下了头,在家里,爹爹从来都是声色俱厉,说一不二,他从心底里敬畏他,见了他,就像是耗子见了猫,心里头一个劲地打哆嗦。
吴蕙兰替宝琳辩解:“他又不是自己愿意生病,你不是也说他生来秉质就弱,怎么能怪得了他呢?”
李桂春甩甩脑袋,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茶,问吴蕙兰道:“哎,你怎么想起来教他学跷功的?”
“不是我想起来的,是他自己看见了那双鞋,拿来要我教他的。”
“哦——”李桂春又看了宝琳一眼,只见他低着头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心中不禁有些怜悯,拉过他来,夹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宝琳,跟爹说,你怎么想起来要学这个玩意儿的?”
宝琳不敢直视爹爹,怯生生地说:“我,我就是想学一学。”
“好玩吧?”
“好玩——”话刚出口,宝琳又咽了回去:“不好玩。”
吴蕙兰在一旁说:“老爷子,我还教了宝琳几句梆子,他把音儿咬得可准了,不信,叫他唱给你听听。”
李桂春立时来了兴趣,双手把宝琳推到了自己面前站定:“哦,宝琳,你唱,你唱,唱给我听听。”
宝琳咽了几口吐沫,深深地呼气吸气,拉开了喉咙唱道:“听一言气得我浑身打战,果然是小奴才他惹下了祸端……”
李桂春听得笑眯了眼:吴蕙兰说得没错,宝琳果然把音和字都咬得很准,该换气的地方换气,该顿挫的地方顿挫,这些且不说,他的嗓音清亮,犹如一道清清的溪流,不带一点儿杂质,这才是李桂春最最看重的。(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