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上大学不久,我收到一封老同学的来信。第二天,我赶到虢镇。我的少年时代是在虢镇度过的,这里有我许多老同学。
走过小巷,是一片菜地。卷心菜正如蓝天的晴朗,白蝴蝶像玻璃片熠熠闪烁。坎坷的田间小路走过去了,碎石子唰啦唰啦响起来。我上了公路,一座暗红色小楼竖在眼前,像是期待蓦然而至的友人,它阴暗的窗户流露出憔悴和忧郁。楼边高高的白杨摆着树冠。那个鞋匠早停了活计,冷漠地注视着我,目光浑浊。我打消询问他的念头,径直上楼。
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满脸惊喜,手忙脚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和善的面孔,使人想起乡下的目子,月亮,小草,河滩,散着香味的麦草垛,使人感到平静,一种紧张后的平静。
“尚英住这儿吗?”
“啊,就是,她在家哩。”
屋里一团黑,她在屋子很深的地方。有人在拉窗帘,窗口涌进大团亮光,亮光里有一张女人的面孔。窗外是瓦蓝的天,灰黄的土塬和黑色的树林。她苍白的脸显得很单薄,只有那双眼睛是热烈的、诚挚的。喝一口她母亲递过来的茶水,一撮茶叶噙在舌尖上,轻轻地嚼着,淡淡的茉莉香在喉咙里默默流动。初中的同学里肯定没有她,是高中的同学了。
“你想什么?”
“虢镇中学时候的事情。”
”大冢见面都这么说。”
“中学最有意思呀。”
她笑了,同意我的看法,停一会儿,问:“大学很有意思吧?”
“都这么想,但有意思的还是中学。”
我相信她是一种幻觉。
“你现在还没认出我。”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动作相当吃力,她病得很厉害。
“你躺着别乱动。”
她没听见,她打开床头的录音机,优美的音乐奔流而来。所有的感觉都窒息了,音乐向高空飘去,天空渐渐开阔,那是蓝色的海,平和宁静,圆圆的白光蓦然降临大地。
白天鹅,白色的幻影!
在高中毕业的晚会上,我口含手指,口哨声环环飞旋,飘流出悠扬明快的《天鹅湖》主题曲。那是我星期天骑车兜风时留在旷野的歌,朦胧中我发现一位女生在口哨声里翩翩起舞,舞姿优雅,身段婀娜。回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生活中流露感情的机会太少了,那位女生是谁?人在激情澎湃的时候最纯真也最迷糊。我仅仅记住了她的影子,她是勇敢的女性,在我们那闭塞的小县城里实属罕见。 “躺着没事干就听音乐。”
“老是这盘磁带?”
“就这一盘。”
我感觉到她在抽泣。
二
她母亲用热毛巾擦她的脸。她吐出一口气。
她焦灼的目光再一次射进我的瞳孔。我沉睡的世界在短短的瞬间被她戳破了,露出清明的天光。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这时候,最好什么都别说,静静地坐着。
“妈,把灯拉开,电来了。”
屋子里随即大亮,她躺在毛毯下面,患的是不治之症。
她的目光凄然地落在毛毯上。谁能想到这身子还跳过舞,还充满过音乐。
“我病得不轻,时间久了你会讨厌我的。”
“我喜欢这里,出站台就能看见你。”
“这是个大站,所有的车都要停。”
火车真的吼叫起来。
“它每时每刻都在刺激我,我还不如它轮下的枕木。”
她脸白得吓人,她很虚弱。这里是个大站,半小时发一趟车,汽笛声像小榔头,叩击她的脑门,告诉她时光的流速和进程。她说:“我额头上嵌满了岁月的铁钉,列车从楼下开过去,拉来好多人,拉来好多东西,却没有一样是我的。”
她母亲告诉我,她每天都要去车站坐一会儿,记下那些陌生的面孔,回来讲给女儿听。有时错过了客车,就从货车里捡一块煤带回家,让女儿看。冬天,那些煤块被烧掉了,女儿望着红红的火焰流泪。我答应她经常来这儿,她眼睛里默默地流出感激的泪光。我役敢回头,径直走出去。
楼道黑洞洞,我差点摔倒。“跟我来。”打火机的微光下露出鞋匠削长的脸,我跟着他,他笨手笨脚,火熄灭了好几次。
“别走菜地,那儿有狗。”他叮咛完,提着水桶上楼,地上洒了好多水。
“是个好人,就是性子急。”原来老人站在我的身边。劝不动,只好让她送着。老人有三个儿子,尚英刚病时都很关心,后来厌烦了,老人自己来照看。
“英儿心太强,过去她有许多朋友,怕打扰人家从不给人家写信,熬这么多年,才拿定主意给你写信。”
我竟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五年多了,这是她最高兴的一天。”
老人说完,近乎大梦初醒。
秋夜空旷沉寂。唯一值得回忆的那个毕业晚会在脑海中萦绕不散。那时,我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中学生,不好也不坏,伙伴们认为我脾气好,可以一起玩,老师提起我要思索好半天。要是我突然消失了,大家充其量议论一个上午,隔一场球赛就会忘记的。对我来说,空闲的时候没意思透了,不能老帮着家里人干活、干活,干个没完没了。于是我找小说看,我在小说中找到了许多令人喜爱的女孩子,同时发现我的身边就有。因为胆小,只能暗暗地瞅瞅她们的影子。确实如此,她们的言谈举止完全可以跟那些女主人公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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