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黑鹰展翅,从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飞过,在这万物凋零的季节,唯独小山峡颜色层层叠叠,自山脚至山顶,碧蓝、青绿、金红、绛紫,犹如泼向凡间的颜料被江水氤氲开去,染在画纸上。秋风卷起金红的落叶,飞扬着掠过三峡,落向位于腹地的丰都。
小孩子在村口追逐,江水滔滔而去,绵延壮阔,与天之堑、地之壑中的三座山峡遥相呼应。
宇宙历二年,和帝于此地置县,迄今已有一千九百年的历史。
此处江滩怪石嶙峋,日间群山耸立,夜来江风呜咽,犹如岁月刻在这古老土地抹不平的累累伤痕。此处以南的山脚下有一座村子,被群山环抱,名唤鹰涌村,传说,巫山群鹰曾在这山头巅峰筑巢,是以得名。
“项诚实!”老村长的声音在门外喊道,“你在不在家?你又跑哪里去了?!十天半个月的不在家!”
“哎!”项诚实头上全是泡沫,眼睛被肥皂水剌得发痛,转头朝门外周了声,等了片刻,不见人进院门,便脱了上衣,把水朝身上泼,再摇井轱辘打上一桶水。
洗过澡后,他穿着长裤拖鞋,打着赤膊出去。石板路下头,村里不少人在议论纷纷,还有人和村长吵架。项诚实叼着一根烟,买了瓶酒,晃悠回家,看到已经有人抡着棍子在动手,要打村长。
“莫要吵了!”项诚实忍不住大喊一声。村内对度假村的开发显然不满意这些人推来推去,几乎要成为一场斗殴事件。
有人叹道“混日子不容易,啥子都不能做喽,一技之长也没得,只会种田,自寻出路吧!”这句话登时引发了连锁反应。有人哭了起来,有人唉声叹气,一时间都没有人再与村长争执下去,还能说什么?
这年头活计不好做,项诚实回到家,自斟自饮,桌上一只银光闪闪的小鸟站着,歪着脖子朝他啾啾叫,项诚实便扔给它一点肉,小鸟仰着脖子伸了几下,把肉吞了下去,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项诚实又转过身,看墙上钉着的红头文件,摇摇头,朝小鸟说:“我能去做什么呢?去西都还是哪里?你说,阿黄,文件什么时候来的?要不然学他们去打工?”
小鸟没有作声,在桌上一跳一跳地啄饭粒,项诚实捧着碗,听到又有人敲门,起身去开了,脸上还黏着饭粒。
“项诚实。”门外站着的村长说,“你的身份证办下来了,按你的要求叫项诚(后文统称),户口本也一起给你,喏,还有,这是你的银行存折,记得明天去找村长签字。”
项诚道了谢,村长问:“你到底是做什么职业的?十天半个月不在家,田地也不种,次次都找不到你。”
“没有职业。”项诚如是说,“游手好闲。”
村长擦了擦额头问:“你父亲呢?”
项诚翻看自己的户口本,头也不抬地说:“死了。”
村长说:“我知道,我问你父亲做什么职业的?总得登记一个吧?”
项诚答道:“他也游手好闲,我子承父业。”
回答很有逻辑,村长居然无言以对,只好问:“你打算去哪里定居?到时候户口给你一起迁过去,咱们有特殊待遇。”
“没想好。”项诚身高一米八五,站在村长面前,不得不低头与他说话,“现在就要填吗?”
“按规定,每个人都要申报。统一管理,到时候表格填了交回来就行。”
项诚接过对方递来的表格,关上院门。入夜后,他打包了家里的东西,把一个密码皮箱锁好,手指打乱箱子上的密码,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收起屋里父母的遗照。
他爬到床底下,打开地下的暗格,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10元的、50元的、100元的,数了数,共2300元,整理好摊平,放进同样皱巴巴的钱包里,顺手到进枕头下。第二天,项诚去排队签字,同意转让宅基地。村民们都签了字,留了手机号码,项诚拿着个永远摔不烂的诺基亚,挨个儿记了大家的联系方式。后来又让人给自己和房子合了影,表示纪念。
第三天,村长来挨个儿通知钱到账了,让大家去查账,尽快搬,项目等不起。最后,县城里的照相馆来了一个摄影师,村长张罗着让大家到村口,全村合影,洗出来每人发一张,顺便叮嘱摄影师,上面一定要加红横幅和醒目的字:鹰涌村全体村民留念。
项诚个头高,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左边,朝镜头笑,肩上停着他的小白鸟。
三天后,开发商过来,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把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房屋推成了平地。从此,鹰涌村算是消失在历史中了。
冬夜里,铁轨沿途的灯下细雨纷飞,呼啸着一闪而过。项诚拿着手机,坐在火车过道的一个大包上,时不时抬头朝行李架上看。行李架上摆着他的密码皮箱,一晃一晃,随着火车的颠簸,每一颠,项诚的心里就随之一颤。
“瓜子花生矿泉水——”
项诚侧过身,把脚下的包给推开点,挤出一条过道让推车过去。他穿着脏兮兮的旧衣服,一双运动鞋,袖子明显偏短,遮不住手腕;一顶越野军帽破了几个洞,露出脏兮兮的头发;外套是牛仔布的,裤子则是洗得褪色的黑色西裤,袜子一只蓝一只黑,毛衣还脱了线。
“你到了南都,就给这个朋友打电话。”
“谢谢你。”项诚对着电话道,“兄弟……”说着,电话突然断了。他只得把手机背面打开,从包里翻了张纸,折起来垫在手机电池背后,再用手按紧了,重新开机,中指竖着当杠杆,固定好手机背壳。
“对不起。”项诚说,“我的手机有问题,打着打着会断电。”
“没关系。”对方倒是大度,“老乡你挂了吧,我把他的电话发到你手机上。”项诚还想问对方怎么称呼,电话里却传来一串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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