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
到了戴草帽的日子,自然已是烈日炎炎。
那时的太阳可真毒。早晨起床,睡眼惺忪地坐在门口的石礅上,太阳光照在墙上已然发红晃眼。额头上,脖子上,后背前胸,爆痱子,一片一片,红红点点,燥热奇痒,双手哗哗抓搔个不停。搞不明白那时是怎么回事,村人都爱生疖子,尤其是孩子和青少年,头上,脸上,胸前,后背,动辄长出几个疖子,先是发红发亮,继而越长越大,活像牛犊初生的小角,疼痛难忍。一直要长到里面胀满了脓血,抠破了,挤出来,才慢慢消肿康复,留下一个疤痕。这样的疖子在身上此起彼伏地长,往往要历经漫长的夏秋两季。因此平时外出,戴一顶草帽以避酷日,就很有必要。
我的家里当然也有几顶草帽。只是当夏季来临,这几顶草帽从墙钉上取下来派上用场时,拍拍灰尘,已经黄不拉几黑不溜秋,陈旧不堪。有的帽檐儿甚至已经脱了线,软塌塌的,掉下一截来,我的母亲便找了针线和破布来缝上。小时候,我经常在夏日里跟随母亲到山上,用竹筢予搂油茶树黑色的落叶,或者黄色的松针,母亲戴一顶宽檐的旧草帽,汗水顺着脸面溜下来,浸湿了下巴系着的草帽带子。旧草帽下这根浸泡了汗渍和污垢的发黑的带子,我有时咬在嘴里,有一股咸涩的味道。
夏季是一年里忙碌的季节,割麦子,薅红薯藤,薅禾苗,喷雾杀虫,看田水,灌菜园,这些都是在烈日下进行的。整个季节,村里的农人,常戴着旧草帽在外面忙忙碌碌。
草帽旧了,也有旧的好处,就是不必过于珍惜。在野外的树荫下乘凉,往往顺手从头上摘了草帽垫屁股,或是卷了帽檐儿扇风。有时,还成了临时摘菜盛东西的容器。有的人,甚至将草帽按进水里浸泡,甩干后,戴在头上,凉爽。这样的行为,若是换了新草帽,断然是不可想象的。实在破烂不堪的草帽,稻子黄熟时,戴在了稻草人的头上。稻草人单腿独立着,高高地站在田野中央,穿着褴褛的衣裳,拿一柄在风中摇晃不定的破蒲扇,装模作样,俨然一副老农的装扮,吓唬着飞来飞去的鸟雀。
祥伍是村里长相标致的青年,他的诸多行为举止显得标新立异,比如他是村里第一个下田打领带的人,那时我还年少,不少村人对他嗤之以鼻,甚至在背后说他的笑话:“一个农老古,摆什么臭格!”他戴草帽也与众不同,常把草帽的顶子顶得高高尖尖的,有时甚至把旧草帽的宽檐剪掉,戴在头上活像一个黄中泛黑的箭塔。他这样戴草帽的方式显得很拉风,成为村中少年模仿的偶像,因此多年过去,依然记忆犹新。
到圩场上买新草帽,一般是在双抢的前夕。双抢的那段日子,正是一年中最暑热的天气,全家大小整天在酷日下的稻田从天光晒到天黑,每人没有一顶草帽显然是不行的。新草帽大致有两种:一种颜色洁白,编织精细,帽凸的两侧留有两个会属小孔,用来系带子:一种色泽发黄,编织粗糙,当然价格也就相对便宜,村人多买这种。
盛夏时节,常有暴雨突来,雨点打在地上,像一枚枚光洋,让人躲避不及。新草帽淋了雨,会变形发黑。经了一夏一秋,到来年找出来戴时,已是黄不拉几黑不溜秋的旧草帽了。
2016年7月13日写于义乌
黄孝纪对散文的热爱源于离开故园后发生的怀乡病,如同书中所写的乡村旧物那般,他的文字朴素、真性。时代的潮流奔腾不息,作者却致力于还原旧时粗糙又简朴的农耕生活,捡拾起个中流淌的苦涩与温情。
——阎真
语言干净、质朴、精炼,黄孝纪执着于湘南偏僻一隅旧时故乡八公分村日常器物的抒写,向我们呈现了这诸多旧器物背后所凝结的乡村农耕岁月中的种种生活情状,真实而温暖。这是一部适合安静阅读的书,它会让你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
——谢宗玉
那些粗糙的手工器物值得铭记
黄孝纪
人生里,机缘到了,往往灵光突显般遇上巧合的事情,令人惊异。
比如我的那个迄今无人能对得工整又自然贴切的六字上联。那是一晃已近十年的往事,那时我在奔波谋生的业余,偶尔倒腾一点旧体诗和对联。一日,我从小城一酒店对面路过,看见两个穿着红衣制服的礼仪小姐,站在门口笑靥如花,彬彬有礼,一齐向来客颔首问好。猛然间,我的头脑里冒出了一句上联:“门口女子问好。”越琢磨,越妙。不过,连着好些日子,我硬是对不出合适的下联。于是,我想到了神通广大的网络,到一些论坛征联打擂台。结果依然是令人失望,甚至有人断言,这是个绝对,无解。此时,我心里反倒有点沾沾自喜:我竟然创造了一个妙极的绝对!
只是我很快就黯然了。一日闲得无聊,我思忖着,到网上搜搜这六个字。在一个网页中,我看到一个多年前的旧帖子,里面说到这个上联,称是数百年前的一个绝对。我既为与古人神通而高兴,也为自己浅薄的一得意而羞愧。
我的这部专写乡村日常旧器物的系列散文《晴耕雨读江南旧物》,也是出于一种巧合的机缘。
五年前,我来到远离故乡的异地谋生。工作渐趋安定的时候,没来由地害起了怀乡病,怀念着我儿时的村庄和土地。我便隔三岔五地写一篇关于旧日生活的小文。而多年不曾摸过文学书籍的手,竟然从此爱上了散文。之后我网购古今散文著作,逐一阅读,月复一月,至今五载。
我是在2015年初,完成了第一本乡土散文集《八公分记忆》的写作。那时,我有一个初步的设想,把故乡旧时日常生活的手工器物,拟一个清单,写出一两本专门的散文集,来还原远逝的旧时粗糙又简朴的农耕生活。而彼时,也仅仅是一个想法而已,并未深思。
随后,我转向了另一部散文集《时光的味道》的写作,同样地,更多的是关于故乡的人事物。出乎意料,在写作过程中,这部集子经申报评审,竟然人选2016年湖南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选题。同年六月。《时光的味道》完稿,随即交付出版。
写作一旦上了瘾,便觉弃之可惜,不写难受。当今是一个全民写作的时代,于我个人而言,写与不写,多写一本还是少写一本,对这个人潮如海的社会,就如一滴微雨、一粒尘埃,是没有丝毫影响的。不过,环顾周边的几个文友,看着他们毅然前行的姿态,自觉还是要再为故乡尽些许职责,尽管渺小如一滴微雨、一粒尘埃。
于是毅然决然投身于故乡旧时器物的写作中。当我拟出一份清单,分出草叶、铁器、瓦器、石器、竹器、木器等若干篇章,这才发现故乡八公分村那方巴掌大的逼仄的山区一隅,INN简朴的农耕岁月,日常生活的手工器物粗略统计就有上百种之多,小有惊讶。此时我也先后看到了几本描写乡村旧器物的散文集子,那些作家在两三年前,1~t32年前,甚至更早,就把目光投向了这一块旧时的生活场域。显然,他们也同我一样,是害了严重的怀乡病的。
尽管已有慧人早从我的前面走过,我想,我还是要把罗列出来的那些已逝的和即将消逝的故乡的旧时器物,写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保留我那微不足道的对故乡的一份记忆,只为我那更微不足道的个人的心安。何况,我的旧日的青砖黑瓦的偌大村庄,在早些年高速铁路的修建中已夷为平地,只剩下八九幢残破不堪的空荡旧屋,像几个失落的孤魂,在遗址上默哀凭吊随时都会坍塌而消亡。我不把它们写出来,拍成照片,恐怕若干年后,连一丝踪影也没有了。
我们的时代,正处于高速飞奔的工业化发展中,城市生活所及的种种器物,差不多都是批量生产的工业品。在“任是深山更深处”的偏远乡村,也同样不可避免。那些散发着体温的粗糙的手工器物,正一件一件消失在无可挽留的时光里。
那么,当有一天,在经意或不经意问,你看到了这本书,不妨坐下来,翻开,读下去。它会温和地向你讲述一个个旧器物背后的旧时生活片段,纯朴而温暖。倘若也勾起了你的一丝怅然,或怀想,甚至泪光,我会向你致敬。
因为我想,就像乡村失落已久的魂魄,那些粗糙的手工器物值得铭记,值得怀想。
2017年5月16日写于义乌
中国有着数千年的传统农耕文明,世世代代的农人创造了难以计数的日常器物。随着工业化时代的来临,数以亿计的农民脱离农村,落脚城市,青砖黑瓦的农村和传统的农耕生活逐渐没落。那些曾经熟悉又必需的浸淫着农耕文明的旧时器物,或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只能成为无数人心里永远的痛和永远的乡愁。黄孝纪著的《晴耕雨读江南旧物》写的是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湘南山区农村——八公分村的日常旧器物,从中能够感受到那段远逝的南方农耕岁月的生活场景。
黄孝纪著的《晴耕雨读江南旧物》是一部质朴温情的器物散文集,品味消逝的慢生活,唤起几代人的集体记忆和乡愁别绪。彩色旧器物插图,精巧雅致。
乡土器物描写分草叶篇、铁器篇、瓦器篇、石器篇和杂具篇,涉及几十种值得铭记的手工器物。
著名作家阎真、谢宗玉无限感慨的暖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