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对内皆文明,对外皆野蛮
在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当中,主角盛九莉曾经抱怨道:“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偏偏打上门来。”“不喜欢”源于文化优越而产生的自负,而“偏偏”一词则又意味着不得不接受的那份屈辱。强烈的情感落差当中,连接着因西力东渐“打上门来”,却又无力还手的一段痛史。那种复杂心绪与敏锐感知,较之当日士大夫笔下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熟语,或许更为真切。通商口岸与不平等条约,带来了小女人的叹息和大时代的新陈代谢,也让门里的读书人重新打量门外的世界。
对于晚清士人而言,糅合了地理观念与政治认知的外部世界,其实不完全是陌生的概念。但或许直到鸦片战争爆发,当道光皇帝盘问英吉利到回疆有无旱路可通,与俄罗斯是否接壤的时候,传统的天下观念才由战争打开缺口,裂变为对于万国的新鲜体验。梁启超回忆,十八岁那年(1891年)经过上海,从坊问购得《瀛寰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作为晚清以来广泛传播的新学之一,地理知识也从沿海向内陆逐步扩张,在读书人心头划下深浅不一的痕迹。1908年,在江西萍乡读小学的张国焘,除了确信地球不是平的,而是球形的,还知道圣人不仅出在东方,也出在西方。四年后的1912年,毛泽东在湖南省立图书馆自修时,才第一次看到世界地图,于是怀着很大的兴趣研究了它。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张巨大的地图上,中国只是偏居一隅,长沙不过一个小点,而自己的老家韶山,竟然根本就找不到。
湘籍历史学者陈旭麓考证,在1858年签订的《中英天津条约》当中,“洋”开始取代“夷”,出现在正式文本当中。较之古代中国以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称呼周边族群,洋字的客观表述,已让鄙薄之意大为淡化。或许可以说,从那时起,至少在政治外交场合,晚清中国开始尝试与万国平等对话。然而,同一时段里,战争胜利者打上门来的世界步步进逼,反衬晚清中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外来的这个世界面前节节败退。钱钟书为钟叔河编订的《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所作序言,最为精妙:“中国‘走向世界’,事实上也是‘世界’‘走向’中国;咱们开门出去也由于外面有人敲门,撞门,甚至破门或跳窗进来。”如果说,从夷到洋的退让,还只是放低身段、委曲求全的话,到了晚清士人也不得不承认,西方诸国为文明,而自己为野蛮之时,世界带给读书人的观念震荡,已经相当剧烈。
因此,在中国走向世界的吁求背后,其实是自身旁落于外部世界的现实。难怪钱钟书说:…走向世界’?那还用说!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哪怕你不情不愿,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你也只好走向这世界,因为你绝没有办法走出这世界,即使两脚生了翅膀。”晚清读书人破天荒地以千年这一长时段,描述门外世界天翻地覆的巨变,的确独具眼光。既然世界无法回避,中国如何在世界这一尺度下自我修正,以期被世界所接受,也就变得迫在眉睫。当时一种极端的看法甚至认为,中国人在人种上不如西方,未来只有与西方人士合种通教,方能转弱为强,融人世界。1902年,梁启超兴奋地宣称,20世纪将是两大文明结婚之时代,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易鼐也在《湘学报》上,极力宣扬通过黄白合种提升国民素质:如以黄白种人互为雌雄,则生子必硕大而强健文秀而聪颖。与此相对,伴随义和团运动而起的彻底排外,则代表了另一种对于世界的极端看法。周作人曾回忆:“我最早是尊王攘夷的思想”,“它表示是赞成义和拳的‘灭洋’的,就是主张排外,这坏的方面是‘沙文主义’,但也有好的方面,便是民族革命与反帝国主义的,但它又怀疑乃是‘顽民’,恐他的‘扶清’不真实,则又是保皇思想了。这两重的思想实在胡(糊)涂得很。”中西新旧之间,同一时空中不同读书人心中的那个世界的形象,竟然如此纷繁多歧,确实远超后人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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