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明白那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顺从地跟着她走,仿佛那是内心毋庸置疑的确定。家属院很大,多是建于七八十年代的苏式居民楼,火柴盒一般一栋栋比肩接踵。即便是那样,也暗自有高下优劣的区分,院子西面的那几座是市歌舞团的家属楼,比其余的楼新一些也大一些。李艾的舞鞋在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像是鼓点儿。我听见从那些亮着灯的窗户里飘散出的煎炒烹炸的声响,闻到逡巡在空气中米饭和肉类的香味,饥饿感如同一头不安分的小兽在胃里翻滚跳窜。
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我握着她的手,在万家灯火璀璨的低声呼唤间行走,没有犹疑也没有惧怕。
李艾家在二楼,和朴素的整齐划一的外部结构不同,当那扇平淡无奇的门被李艾打开,恍然间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向我展开。青色的幔子把八十平左右的房子隔成一个个恰到好处的空间,随处可见的翠绿盆栽在视线里暗自招摇,光线明亮温暖却不失柔和,墙壁贴着微微泛蓝的壁纸,挂着一些油画、刺绣和照片。地板是简洁的白瓷,光亮几净得甚至可以映出吊灯的轮廓。虽然并不奢华,但是优雅舒适。而我同母亲住的那套小公寓却只有简陋的家具、泛黄的墙壁和水泥地面。窗框上的红漆爆出细小斑驳的裂痕,蚊子总会从绿窗纱上用胶布修补的口子里钻进来,因渗水而浮起的墙皮好像随时都会剥落。一盏四十瓦的白炽灯照得屋子里昏昏暗暗,窗台上摆满了母亲做针线活儿的杂乱物件。而李艾的家里却是这样整洁清爽,窗明几净,窗台上摆放的一盆紫色的蝴蝶兰,和站在我身边的李艾一样亭亭玉立。
那时我所感受的冲击力,是此后我的人生中再没出现过的。我的欣喜,我的惊讶,还有我无可回避的羡慕和尴尬。这方小小的天地犹如鱼缸一般精巧别致,看得出房主卓然高雅的品位。或许这里并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什,但它们都以最完美的姿态存在于最恰当的位置,一切都刚刚好。我穿着旧的褪色的背心短裤,塑料凉鞋裹不住我脏兮兮的脚趾。我用力吸吸鼻子,抬手抹了一把鼻涕,看着自己手指尖上分明的十个黑月牙,第一次感觉到难堪。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只顾得张大惊奇的眼四处打量,就像是一条误人金鱼缸的泥鳅。
“怎么现在才回来?等你吃饭呢!”一个系着围裙的男子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个子不高,但是很瘦,戴着金丝边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看见我,没有吃惊也没有厌恶,只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张姐家的,她要很晚才回来,萌萌进不了家,我就带回来了。泽生,你不介意吧。”李艾笑着又问,“小艾呢?今天怎么没听见她哭啊?”
男子转身给我拿了碗筷说:“小艾吃完奶已经睡了,我们小声点儿。”
那顿饭我吃得很多,因为饿,也因为陆叔叔的手艺的确很好。糖醋排骨、鲫鱼汤和炒芹菜,搭配米饭令人食欲大开。我吃了两碗米饭,李艾吃得不多,就那么微笑着看着我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她开心地说:“看男孩子吃饭就是让人高兴,跟小老虎一样。”
吃饭完李阿姨去洗碗,陆叔叔就陪我在客厅看电视。我喝着陆叔叔拿来的健力宝,目光停留在墙上的照片上。照片中的李艾穿着紧身的演出服在聚光灯下的舞台上翩翩起舞,如同天鹅。陆叔叔说:“你李阿姨漂亮吧,她可是市歌舞团的领舞呢。”
我重重点头:“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叔叔是画画的,”他指着家里摆放的油画说,“这些都是叔叔画的。”他似乎因我的到来也很有兴致,拉着我说:“来,叔叔带你见见我们家的小舞蹈家。”
然后我就见到了陆小艾。她那时还不到两岁,躺在卧室的婴儿床上,可能是因为刚刚吃饱而打着小呼噜,熟睡的模样天使一般惹人怜爱,让人见了心里发软。“当初你阿姨怀孕的时候我们就约好,如果是男孩子就跟我学画画,如果是女孩子就跟她学跳舞。这下可有她忙的了。”陆泽生说。
那天我待到很晚,一直到母亲在院子里焦急地唤我。她来到李艾家把我领回去,离开的时候我胆怯地问李艾:“我以后能再来吗?”李艾蹲下来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当然可以啦,这样的话,小艾就有哥哥了。”
这便是我人生中最初的记忆,一个神奇的夜晚,落难的我被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搭救。她带我闯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一切都是那么地好,就连李艾家里的空气似乎都洋溢着令人微醺的愉悦滋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跟着絮絮叨叨的母亲回到自己家里,面对家徒四壁的破旧和冷清我开始想念李艾家里的祥和与温暖,即便我知道那并不是我的。
年幼的我并不能明了那种感受。直到后来长大,我才明白那方天地里如空气般无处不在的气息叫作幸福。而我的眷恋和向往,几乎是一种本能。
从此我便成了李艾家的常客,只要母亲晚上出去,我基本都会去那里。陆泽生夫妇,尤其是李艾果然如她自己所言的那样,对我十分欢迎。即使跟大院里很多人一样,知道我母亲的遭遇,但他们看我的目光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只是喜爱。李艾说,要不是担心违反政策,她真的很想再生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儿。我于是很激动,说:“那你可不可以当我的妈妈?”李艾很开心的样子,说:“好呀,要不你认我当干妈吧?”
后来她竟然真的按照故乡的风俗带着礼物去我家里对我母亲说起了这件事。我母亲也很惊讶,半天回不过神来。我攀着李艾的肩膀坐在母亲对面,好像我们俩才是亲生的母子那般。我记不清那天我母亲对李艾说了什么,大致就是李艾家的情况比我们家要好太多,按照风俗并不合适,我们高攀不上只会添麻烦。她谢过了李艾的好意,拒绝了这件事。
那次我哭了,第一次和母亲闹了别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母亲敲了几次门之后也不再劝我,叹了口气就去做手工活。我不理解,这明明是好事,母亲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我固执地认为她并不在乎我,不希望我好过。我还把她辛苦一夜做好的包装盒摔得到处都是,为此她还打了我,我捂着脸满腹委屈地哭着跑去敲李艾家的门,好像只有她才能给我安慰。
这件事也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其实和风俗和迷信没有一点儿关系,仅仅是因为在这座大院里,大家都知道母亲是个弃妇,是不幸的代表,而李艾一家恰恰相反,羡慕他们的大有人在。我忽略了母亲心里的要强,以及每个女人都或多或少会有的一丝嫉妒。就好像我再怎么和李艾亲近,我母亲也只是客气疏远地表示感谢。她不愿和这么幸福的一家走得太近,那样更会映衬出她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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