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来了,挺干瘦黝黑的一个小伙,看不出是藏族还是汉族,个头不高,短发,没什么特别之处。很快,陆续上车的乘客就有点儿就不同了,形象鲜明,头发蓬蓬的,不少人穿着大袍子,显然是藏袍,并不断出现我所喜欢的形象:有形、厚实、带劲,充满一种原始的野性气息。紧随他们从身边不断挤过,扑鼻而来一种说不清的、挺冲的、挺混杂、挺原始的味道——这应该就是高原的气息吧,我想。
车启动了,在城区边拐了几个弯,与公交车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一出城,情形大变,它像撒了欢一样,高速行进。人真不可貌相,貌不惊人的小司机原来车技了得!坐在我身边的,碰巧如我所愿——是一个很棒的藏族小伙子,棱角分明,凌乱卷曲的头发,微黄,尘土混杂,好像还杂有草棒棒,瞧那黄褐色鹰一样的眼神——啊哈,这可是我们这些画画的梦寐以求的形象!车开动不久,我就忍不住一反常态地主动与他搭讪。让我有点意外的是,他只是侧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应声,停了一下,他竟然离开了……一个藏族女孩坐了过来,说她到红原,问我到哪儿……从她有点生涩而又简短的答问中,我突然晓得了,刚才那个小伙子不懂汉语,是把她换过来与我搭话!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着,她的汉语也不熟练,所以回答总是十分简短,就几个字,大致是说,她名叫德青卓玛,家里很穷,她一直在家放羊,现在去红原,然后到阿坝,她考上了阿坝州的民族师专,也学习汉语……显然,她能从山里考出来,应该还是挺聪明的。
一辆从身边呼啸而过的货车,使我的注意力转向窗外,不禁心头一阵发紧。这条盘山路原来很窄,纯粹人工开凿,窄的地方不用说了,宽的地方也就刚好能错过两辆车,左边是高山峭壁,右边是悬崖,悬崖下远远望去有一条细细的溪流婉转盘延成一条弯弯的白线。突然我记起了刚才曾经过李冰著名的旷世之作都江堰……我一下明白过来,那条弯弯的白线原来就是岷江,那可是一条大江呀!可见我们所处位置已经是何等之高!同时我也意识到,我们这辆车开得飞快,朝前面望去,路不时地盘旋到山的背后,根本不晓得背面会是什么情况,是不是有车,是不是也开得同样快……
前面的路况好像出了点什么问题,出现了缓行的车辆,随之很快停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车启动,车速很快又飞快如初了。我开始仔细观察前面的路面,发现右边悬崖边缘偶尔会有稀稀落落的护栏,有的已经破损,更多地段都没有任何屏障遮挡,有一处还塌下去了一个半圆形豁口,前面会不会还有更大的豁口或塌落?下面可是万丈深渊呀!我不禁远远瞅了瞅那位貌不惊人的司机,看得见的,只是小伙子的后脑勺:短短的头发,基本不动,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转弯了,很急,迎面冒出一辆大卡车来,呼啸而过。他们两车相错时根本就都不减速!我顿时感到了一种危险,神经也崩紧了,只要司机稍有不慎……
人在危险临头,尤其是面对躲不过去的危险时,其实反而会镇静下来,我当时的心态就是如此:既然已别无选择,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他了,随他去吧!
神经放松了,一切似乎也就变得平缓自然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车还在拼命地狂奔,我倒有点儿开始欣赏小伙子的勇猛与胆量了!天天如此,年复一年,不知多少时日,练就了这份高超技艺外加镇静和淡然……
心态平和之时,便会有美景出现,生活中也时常如此。此时的窗外景致,已是奇异,高山峭壁不知何时已不见踪迹,天际一下子变得非常辽阔,除了远方几乎与地面平行微有起伏的连绵山脉,一切都在显示着:车是在山颠行驶!天空的气氛也很不寻常,云压得很低,远远望去,铅灰色的云层后透出了相叠而出深浅不一的橙红,一条一条,似乎暗示着,前方,是一个十分不寻常的所在……
下午时分,车到了像是一个小村落的路边停下来休息。往前的路就要分叉了:往右拐,到红原,往左拐,是阿坝。
一下车,我才发现温度原来已经很低,显然我从闷热的成都一路穿来的牛仔大短裤已不合时宜,又不方便更换,只好忍着寒冷。路上刚结识的要去红原的藏族女孩也要和我分手了,这时我才知道,车上那位小伙子是他哥哥,还有一位更彪悍的也是她哥,我们在路边很友好地合了影,她给我留了学校的详细地址电话,因为我答应了她一件事——我在路上翻阅一本袖珍中国地图时,她显得很有兴趣,或说有点羡慕,她说她们也要学地理的,还问我从哪儿才能买到,我立刻允诺回北京买一本送她。
短暂的相识,似乎也会让人有点留恋,她站在我旁边,目光既没留在我身上,也没固定在什么地方,有点漫不经心却令我略感诧异地悄声问了一句:你结婚了吗?……自然,条件反射一般,我回答说结了。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如果我没有,她会跟我吗?我会要她吗?……其实她长得蛮有形,也许应该说是另一种漂亮,一种动人:性情率真而又大气,一对大眼睛与眉弓之间挤出两道深凹进去的优美的弧线,使得眼神平添了一份深情;紧抿着的嘴唇扁扁的轮廓分明,像是出自雕刻家之手;身材高挑还透着一种硬朗,如果稍加打扮……你瞧,人就是这个样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免不了会想入非非——其实明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不过她这顺口的一问,还是给我留下了一种微妙的、好多年后回忆起来还会带有一点温度的美好心情。顺便说一句:回京后,毫无疑问,我当然很快将承诺付诸实施,给她寄去了地图册和合影照,之后她还主动打电话给我,自我称作“你的好朋友”。几年中通了几次电话,她应该早就毕业了,自此不知去向…… 天已傍晚,远远天地相接处,或许应该说天和一片山峦形成的地平线相接的地方,原有的一抹浓浓的紫红已渐渐消解分离,天地开始交融,变得难以分辨,周边的一切都笼罩在了一种非常透明的蓝色光晕里……
车像在天地之间飘浮,车朝向的前方,就是阿坝。
P5-8
此书成文于2010年,也就是我准备再次赴藏探望那些藏民朋友之前,赶写出来的,因为我知道,许多事情,是不能“重复”的,因为一重复,往往会把第一次最生动、新鲜的记忆冲散以至打破。于是赴藏前,我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随之便夜以继日,拼出了这篇“随笔”,亦犹如留住了这段时光。
恍然问又是七年过去了,本书付梓之际,依然能回忆起当年伏案疾书的心情,字里行间满载我的真情实感,可以说我是以谦恭、虔敬之心,对于尊贵的生灵万物的敬畏之情完成的,字字句句发自内心,真真切切地传递出我在创作《天那边》作品时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在高天阔土之间感应着天地造物的深奥奇妙,也感应着这一群最接近原生态的生命的呼吸脉动,并被其深深感染、感动,从最初整个茫然无措不知从何下手,到经历了那么多微妙而又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情感的转变——在种种鲜活的感受冲击下不断地充溢、沉淀、发酵、衍化、升华,由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冲动,逐渐酝酿、萌发出一种艺术语言的可行性并越来越清晰确定最终得以成形,这个历程是艰辛而又兴奋的,就像一个孩子面对一个满是宝藏的未知世界,充满敬畏与好奇,步履蹒跚而又执拗地靠拢它、走进它,当历经坎坎坷坷终于发现并获取了一件宝物,破解了一个疑迷,那种激动和幸福,唯有亲历者才体会得到,大概,这就是艺术创作的魅力和诱惑所在吧!
这次青藏高原创作经历,对我的人生观、艺术观影响深远,事实上,近些年我几乎每年暑假都会要求自己去一趟边远藏区,一遍遍重新体味、收集这些即将消失的最本色的有体温热度的“生命气息”。我虽不是专注于西藏题材的画家,但身处当下艺术创作观念纷纭无序的时代,出于回望生命,找寻艺术创作“原点”并由此生发出接近本真生命的作品的思虑,惟愿由此切人,尝试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艺术创作途径。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刘巨德老师特意为本书写了序言,他是我在清华求学时的见证者,也是与我们最密切、亲近、深得学生信任、仰敬的老师,他理解并坚定地支持我们,在那段激越、动荡的日子里,老师就像一泓永远持有恒温热度的清泉,每当我们略有疲惫稍感风寒不适,总能在他那儿获取温暖,总会在他温厚宽宏的热度中得以舒缓复原。
时光是无情的,它带走了你所有温暖的、亦或是悲伤的曾经;时光也是有情的,有了它,你生命中才富有了那么多色彩,那么多快乐和难忘的回忆。 感谢生活,感谢艺术!
刘斌
2017年10月10日
走向天那边的人——刘斌
刘斌,阳光、刚毅、勇猛、精进、不凡。他长期忘我玄思,其作品总是出人意料。他曾有3件艺术作品让我过目不忘,一是《静观天语》,二是《精神家园》,三是《天那边》,还有他的博士论文《图像时空论》,都属于鸿篇巨制。
记得2001年在清华大学第一届艺术与科学国际作品展中,刘斌的作品((静观天语》曾得到国际评委的一致好评,荣获最高奖。作品由人类各界巨人、哲人、科学家、艺术家、明星、普通人的面孔与各类动物面孔并列,置放于凹凸镜中,形成一面巨大的星座式幻境,一切形象自然变形,最终很像刘斌心中虚幻的镜子,把万象纳入了清虚有无间。
这是刘斌善于从虚幻镜子里玄想的结果,他关注生命的时空和时空里的生命,从时空的大角度看待所有的生物。一切生命如同空间的质点,时间的刹那。每个生命一闪一闪而来,一闪一闪而去,相互映照着,反射着,影响着,每一个闪光里众生的影子重叠着,形成了刘斌《静观天语》的玄象。他对绘画时空的造型与宇宙时空中的造型进行了长期的思考,特别比较性地研究了中西绘画时空之同异。为此,他阅读了大量有关艺术与科学的论著,包括爱因斯坦与毕加索,他把艺术、科学、哲学综合起来进行思考,这是绘画博士生里少有的宏大的探索。刘斌有魄力,目前的作品只是他内心探索艺术世界的一角。
刘斌把他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在艺术研究中,从不疲倦,常常为艺术研究而欣喜若狂,为艺术而不安分,为艺术而走向天那边。为了毕业创作,他独自一人奔赴西藏。西藏一行像高原的阳光,照亮了他内心体验生命的每一根神经,他忽然感到走到天的另一边,看到了与城市不同的自然、生活、生命在岁月中的悲喜和神奇。人们为了另一个世界光明的到来,祈祷着,朝拜着,漫漫地跋涉着,辛劳着……刘斌以慈祥的目光、感动的目光、欣赏的目光赞叹着那一切,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那是他进入自己心灵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被洗礼了,他被藏族人民的生活、环境、心境及血肉的沧桑感动了,内心流着黏稠的泪水,写下了这本书,画出了众生相。那不是传奇,那是他灿烂的目光所至。
《天那边》一层层透明的冰山切片式的高原男女造像,相互映叠着,透明、光亮、清澈、晶莹,犹如天空的星座,被刘斌火一样的热情熨烫得平平整整。刘斌让每一个人屹立着,告诉大家《天那边》满地晶莹透明瑞祥,满天亮晶晶泛出圣地的极光。刘斌留恋着那一切,为那天上生命的极光宗教般的跋涉着和探索着。所以《天那边》成为他又一件佳作。艺术的世界确实是另一个星球的世界,刘斌看到了那一个世界,也用自己对艺术的至诚构造着这个世界,用自己对藏族朋友的至爱想象了那个世界。
总之,刘斌对艺术有自己的独见,他很自信,又善于把独见践行到现实。他惊叹天那边生命的圣洁神奇,他深信艺术是另一边天,需要我们离开世尘去跋涉那无人涉足的天。他走在那里,感受着生命在人寰与神界之间生生灭灭的奇迹和美丽。
人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刘斌心灵中的艺术世界属于神界,他惊叹自己,也惊叹天那边的吸引力,他不由自主地行走在天那边的路上,虽然那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刘斌仍然兴致勃勃,像孩童一般充满喜悦。
刘巨德
2017年12月于荷清苑
刘斌把他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在艺术研究中,从不疲倦,常常为艺术研究而欣喜若狂,为艺术而不安分,为艺术而走向天那边。为了毕业创作,他独自一人奔赴西藏。西藏一行像高原的阳光,照亮了他内心体验生命的每一根神经,他忽然感到走到天的另一边,看到了与城市不同的自然、生活、生命在岁月中的悲喜和神奇。人们为了另一个世界光明的到来,祈祷着,朝拜着,漫漫地跋涉着,辛劳着……
《天那边(青藏高原创作随笔)》作者以慈祥的目光、感动的目光、欣赏的目光赞叹着那一切,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那是他进入自己心灵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被洗礼了,他被藏族人民的生活、环境、心境及血肉的沧桑感动了,内心流着黏稠的泪水,写下了这本书,画出了众生相。那不是传奇,那是他灿烂的目光所至。
作者刘斌为中央美院教授,在创作《天那边(青藏高原创作随笔)》作品时所经历的高原心路历程——在高天阔土之间感应着天地造物的深奥奇妙,也感应着这一群最接近原生态的生命的呼吸脉动,并被其深深感染、感动,从最初整个茫然无措不知从何下手,到经历了那么多微妙而又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情感的转变——在种种鲜活的感受冲击下不断地充溢、沉淀、发酵、衍化、升华,由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冲动,逐渐酝酿、萌发出一种艺术语言的可行性并越来越清晰确定最终得以成形,这个历程是艰辛而又兴奋的,就像一个孩子面对一个满是宝藏的未知世界,充满敬畏与好奇,步履蹒跚而又执拗地靠拢它、走进它,当历经坎坎坷坷终于发现并获取了一件宝物,破解了一个疑迷,那种激动和幸福,唯有亲历者才体会得到,大概,这就是艺术创作的魅力和诱惑所在吧!